上卷
长乐郡以南,群山环抱之中,有一处名为“琴语谷”的幽静所在。谷中清溪潺潺,竹林掩映,气候温润,据说此地生长的竹子,纹理细腻,共振极佳,是制作琴筝的绝佳材料。谷中有一村落,名曰“弦歌村”,村民世代以斫琴、制筝为业,更不乏精通音律、善于操缦的乐师,可谓丝竹之乡,弦歌不辍。
宁瑜与阿翎踏入琴语谷时,正值初夏。谷外已是暑气渐升,谷内却依旧清凉宜人。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如同自然的低语;溪流叮咚,与鸟鸣相和,构成一曲天成的乐章。空气中弥漫着竹木的清香和淡淡的漆料气味。
阿翎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氛围,她侧耳倾听着风声、水声、竹声、鸟声,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她肩头的纸鹤,也仿佛被这宁静和谐的环境所感染,安静地停驻着,翅羽随着隐约的韵律微微颤动。
宁瑜漫步其间,感受着此地充沛而温和的灵韵。这谷中的声音,似乎都带着一种独特的“清”与“净”,能涤荡尘虑,安抚心神。他能感知到,那些制作乐器的匠人,在斫琴制筝时,不仅倾注了技艺,更将自身对音律、对自然的理解融入其中,使得器物本身便蕴含着微弱的灵性。
然而,随着他们逐渐深入村落,那原本和谐的自然之音,却被一种过于激昂、甚至带着几分焦躁的琴声所打断。那琴声技巧繁复,指法凌厉,音调高亢,充满了表现欲与征服感,虽然技艺高超,却与这山谷的宁静格格不入,反而像是一块投入静湖的巨石,扰乱了原有的和谐。
琴声来自村落中央一处较为宽敞的院落。院门敞开,可见一位身着锦衣、面容俊朗却眉宇间带着一股傲气的年轻琴师,正在院中抚琴。他身前摆放着一张制作精良的古琴,周围围了不少村民,皆屏息凝神,脸上带着惊叹与崇拜。
“云霆公子的琴艺真是出神入化!”
“这《广陵散》杀气凛冽,竟被公子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听闻公子即将代表我们弦歌村,参加郡府的‘雅乐大赏’,定能一举夺魁!”
那被称为云霆的年轻琴师,听到赞誉,嘴角微翘,琴声更加激昂,仿佛要将所有人的情绪都卷入他那狂风暴雨般的旋律之中。
阿翎被这琴声震得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她感觉这琴声虽然强大,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切割着周围的宁静,让她感到不适。
宁瑜亦是微微摇头。此子琴技已臻纯熟,然心性未到,过于追求技法的炫耀与情绪的宣泄,少了古琴应有的中正平和、清微淡远之旨。其琴声有“术”而无“道”,有“声”而无“韵”。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那激昂的琴声:
“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云霆,你的指法越发凌厉了,然心火过旺,恐伤琴道中和之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白发苍苍、面容清癯的老者,拄着一根竹杖,缓缓从村尾一间简陋的茅屋中走出。老者眼神澄澈,如同古井无波,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令人心静的气度。
那激昂的琴声戛然而止。云霆抬起头,看向那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与轻视:“我当是谁,原来是哑琴叟。您老人家自己连琴都弹不响了,也配来指点我的琴艺?”
此言一出,周围一些年轻人也发出低低的嗤笑声。显然,这位被称为“哑琴叟”的老者,在村中并不受待见,甚至被视为笑柄。
哑琴叟并未动怒,只是缓缓走到院前,目光扫过云霆那张华丽的古琴,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沉醉于激烈旋律的村民,轻轻叹了口气:“琴非争胜之器,乃养性之具。音非炫技之资,乃传心之媒。心不正,则音邪;气不和,则韵乱。云霆,你可知,最高妙的琴音,并非震耳欲聋,而是……无声之处听惊雷?”
“无声之处听惊雷?”云霆嗤之以鼻,“荒谬!琴不发声,与朽木何异?老家伙,你莫不是自己弹不响琴,便在这里故弄玄虚,蛊惑人心吧!”
周围哄笑声更大。
宁瑜与阿翎在一旁静静看着。宁瑜的目光落在哑琴叟身上,他能感觉到,这位老者体内气息沉静如水,与整个琴语谷的灵韵隐隐共鸣,其境界远非那炫技的云霆可比。而他所说的“无声之处听惊雷”,更是暗合大道至简、有无相生之理。
阿翎也对那备受嘲弄的老者心生好奇与同情,她能感觉到老者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到安宁的气息。
哑琴叟不再与云霆争辩,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欲回自己的茅屋。
云霆却似乎不愿就此放过他,带着几分戏谑扬声道:“哑琴叟,既然您说得如此玄妙,三日后的村中‘琴心试炼’,您何不也来参加?让大家也见识见识,您那‘无声之弦’的妙处?若您能证明您那套道理,我云霆从此封琴,再不抚弄!若不能,就请您以后莫要再危言耸听,扰我等清听!”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了。众人都看向哑琴叟,想看他如何应对。
哑琴叟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三个字:“可。”
然后,他便拄着竹杖,缓缓走回了那间简陋的茅屋,关上了门。
云霆志得意满,仿佛已经赢得了胜利。村民们议论纷纷,大多认为哑琴叟不过是虚张声势,自取其辱。
宁瑜与阿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趣。这“琴心试炼”与“无声之弦”,似乎蕴含着琴道乃至修行之道的深意。
中卷
琴心试炼,是弦歌村自古流传下来的一种特殊仪式,并非为了争夺名利,而是为了检验琴者是否真正领悟了琴道精神,其心是否与琴、与自然相合。试炼地点在村后的“清音潭”畔,潭水清澈,深不见底,四周竹林环抱,环境极为幽静。据说,在此地弹琴,琴音能与潭水、竹林产生奇妙的共鸣,映照出弹琴者的内心世界。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试炼之日,清音潭畔早已聚满了村民。云霆早早到来,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华美的琴服,意气风发,身后跟着几个捧琴、焚香的仆从,排场十足。他带来的是一张名为“焦尾”的名琴,据说音色激越清亮。
而哑琴叟,则依旧是那身粗布麻衣,独自一人,拄着竹杖,缓缓而来。他手中,并未携带任何琴具。
众人见状,更是窃窃私语,认为哑琴叟果然只是嘴硬,连琴都不敢带。
试炼由村中几位年长老成的琴师主持。规则很简单,两位琴者依次在潭边抚琴,由潭水、竹林的反应以及诸位长老的感受来评判其琴心境界。
云霆率先登场。他净手焚香,仪态从容,显然做足了准备。他在潭边盘膝坐下,将“焦尾”琴置于膝上,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他演奏的是一曲《流水》。琴声一起,便如高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初时涓涓细流,继而汇聚成溪,奔腾跳跃,穿过山石林木,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技巧运用得淋漓尽致,将流水之态模仿得惟妙惟肖。琴音清越激昂,在潭面上激起细密的涟漪,周围的竹叶也仿佛随着琴声微微颤动。
村民们听得如痴如醉,纷纷赞叹。
“太像了!仿佛真的看到了流水!”
“云霆公子技法通神,此曲已得《流水》真味!”
“看来胜负已分!”
云霆一曲终了,琴音袅袅散去,他自信地抬起头,看向诸位长老和哑琴叟。
长老们微微颔首,云霆的技艺确实无可挑剔,琴音与环境的互动也颇为明显。
轮到哑琴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