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看着父亲那浑浊眼中流露出的释然与恳求,一直强撑着的情绪终于崩溃,跪倒在老者榻前,失声痛哭。
了尘禅师示意宁瑜和阿翎稍候,他则盘膝坐在老者身旁,手结法印,低声吟诵起一篇旋律奇特、古拙苍凉的经文。那并非常见的佛号,而是寂灭禅院独有的“枯荣禅音”。
禅音响起,初听如同秋叶飘零,带着萧瑟与寂灭之意,令人心生悲凉。但那悲凉之中,却又蕴含着一种更深沉的宁静与接纳。仿佛在诉说,凋零并非终结,而是回归本源,是生命循环中自然的一部分。
随着禅音的流淌,那老者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超脱般的安详。他最后看了儿子一眼,眼神中不再有恐惧与不甘,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气息终绝。
他走得很安详,如同熟睡一般。
中年男子抱着父亲的遗体,痛哭流涕,但之前的焦躁与蛮横已然消失,只剩下深深的悲伤与一丝……明悟。他终于明白,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强求只会增加痛苦。父亲的安然离去,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了尘禅师停止诵经,起身,对那中年男子合十道:“施主节哀。令尊已放下执着,回归寂静,此乃福报。”
中年男子抹去眼泪,对着了尘禅师和宁瑜深深一揖:“多谢禅师……多谢这位公子……是在下……愚昧了。”
他安排护卫妥善处理父亲后事,并未再提香火钱之事,只是对着禅院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带着一行人,默默地离开了绿洲。
禅院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一场幻梦。
了尘禅师看向宁瑜,眼中带着赞许:“宁施主慧心明辨,善巧化解此段恶缘,老衲多谢。”
宁瑜还礼:“大师慈悲为怀,以禅音度人,晚辈敬佩。只是……目睹生死,总令人心生感慨。”
了尘禅师引宁瑜与阿翎再次回到院中,坐在那半枯半荣的老树下,缓缓道:“施主可见此树?一半枝叶繁茂,生机勃勃;一半枝干虬结,形如枯槁。然,荣者终将枯,枯者亦可能逢春再荣。其根本,不在枝叶之荣枯,而在深植于大地之根性。人之生死,亦复如是。肉身如枝叶,有生有灭;而灵性如根性,本自具足,不生不灭。枯荣禅所求,并非让枝叶永不凋零,而是让人识得那不变的根性,则面对枝叶之荣枯,便能如如不动,得大自在。”
他指着放生池中悠游的鱼儿:“鱼在水中,不识水之为何物;人在道中,亦不识道之为何物。只因沉溺于现象(枝叶之荣枯),而忘了本体(根性、水道)。若能于生死关头,一念回光,照见五蕴皆空,则生死枷锁,当下脱落。”
宁瑜闻言,心有所感。他想起自己过往经历,无论是枯木逢春,还是渡厄解怨,其核心似乎都在于引导人们超越表象的困境,回归内心的本源与平衡。这枯荣禅的“照见根性”,与他的道颇有相通之处。
阿翎也安静地听着,她看着那半枯半荣的树,又看了看池中的鱼,似乎也在努力理解这深奥的道理。
宁瑜沉吟片刻,向了尘禅师请教道:“大师,如何能在日常行住坐卧中,时刻保任此心,照见根性,而不被外境荣枯所转?”
了尘禅师微微一笑:“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担水砍柴,无非妙道。并非要离开日常生活,另寻一个‘禅’来修。只需在一切时、一切处,保持觉知,念念分明。喝茶时,便全然体会茶之滋味;行路时,便清晰感知脚下之路。不追忆过去,不期盼未来,只是安住于当下这一念。久而久之,妄念自息,本体自现。譬如磨镜,尘尽光生。”
他顿了顿,又道:“然,此非一蹴而就。需有‘长远心’,如这戈壁中的骆驼刺,耐得住寂寞,经得起风沙,于极端之境中,锤炼不移之志。我寂灭禅院选址于此,便是借此枯荣极端之境,磨砺僧众心性,令其于大死之后,得大活之机。”
宁瑜深深点头。这“于当下保任觉知”、“于极端境中磨砺心性”,确实是修行的重要法门。
接下来的几日,宁瑜与阿翎便在这寂灭禅院住了下来。每日里,随僧众一同晨钟暮鼓,听讲了尘禅师讲解枯荣禅法,有时也帮忙做些清扫、汲水的杂务。在这极致的宁静与简朴中,宁瑜感觉自己的心境愈发沉淀,对生死、动静、有无的领悟也更加深入。阿翎似乎也更喜欢这里的氛围,她与院中的小动物相处融洽,她的纸鹤有时会停在那半枯半荣的树枝上,仿佛也在参悟着什么。
下卷
这一日,了尘禅师邀宁瑜与阿翎至禅院后的一处沙丘之上观日落。戈壁的日落,壮丽而苍凉,巨大的火红色日轮缓缓沉入地平线,将无垠的沙海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与头顶渐渐深邃的蓝天形成强烈对比。风掠过沙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施主看这日落。”了尘禅师盘膝坐在沙丘上,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光明隐没,黑暗将至,此是‘枯’;然,明日朝阳依旧会升起,带来新生,此是‘荣’。这永恒的交替,便是天地间的‘枯荣禅’。心若随境转,则日暮而悲,日出而喜,永在轮回;心若能如如不动,照见这交替背后的永恒寂静,则无悲无喜,得大安宁。”
宁瑜凝视着那逐渐消失的最后一抹余晖,心中一片澄明。他仿佛看到了时光的长河,生灭的洪流,以及那贯穿始终、不生不灭的“觉性”。在这浩瀚的天地面前,个人的喜怒哀乐、得失荣辱,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沙粒。
阿翎也静静地坐着,她的目光追随着天边最后一只归巢的飞鸟,直到它消失在暮色中。她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超越语言的宏大与宁静。
就在夕阳完全沉没,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宁瑜的灵识仿佛与这片戈壁、这片天空、这永恒的枯荣韵律彻底融合了!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成为了这韵律本身!生灭、动静、有无……一切对立的概念在这一刻消融,唯有那纯粹的、无限的、如如不动的“存在”本身!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仿佛触碰到了某种宇宙的终极实相。虽然只是一瞬,却让他对“道”的理解,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当他从那玄妙的境界中回过神来时,夜幕已然降临,繁星满天,戈壁的夜晚寒冷而清澈。了尘禅师正微笑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欣慰。
“恭喜施主,一念回机,得窥本来。”了尘禅师合十道。
宁瑜起身,对着了尘禅师深深一揖:“多谢大师点拨之功,此地修行之缘。”
了尘禅师摆手:“皆是施主自身慧根与积累,老衲不过顺水推舟。望施主日后,无论身处何境,勿忘今日所悟,于一切荣枯顺逆中,常保此心光明。”
次日,宁瑜与阿翎辞别寂灭禅院。了尘禅师并未远送,只是站在禅院门口,如同他们来时一样,平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走出绿洲,重新踏入茫茫戈壁,灼热的风沙再次扑面而来。然而,宁瑜与阿翎的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那份在禅院中淬炼出的内在宁静,如同在心底点燃了一盏不灭的明灯,无论外界是“荣”是“枯”,是顺是逆,都无法再轻易扰动他们的心神。
“枯荣禅心,在于超越分别,照见实相。”宁瑜对阿翎总结道,“世人皆喜荣厌枯,乐生恶死,故而常在得失间痛苦挣扎。若能明了荣枯本是一体,生死皆属自然,心不被外境所转,则无处不是自在,无时不得安宁。这寂灭禅院的修行,看似极端,实则直指人心最深的恐惧与执着,为我们揭示了一条超越痛苦、抵达永恒宁静的道路。这并非消极避世,而是最积极的面对与解脱。”
阿翎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回望那已然看不见的绿洲与禅院,心中充满了感激。她知道,这份对“枯荣”的领悟,将伴随她走过未来所有的旅程,让她能以更从容、更智慧的态度,面对生命中的一切变化。
二人身影,在无垠的戈壁上渐行渐远,与天地融为一体。他们的步伐坚定而从容,仿佛无论前路是绿洲还是荒漠,是顺境还是逆境,都已无法动摇他们心中那盏由“枯荣禅心”点燃的明灯。这关于生死、荣枯、超越的故事,也必将如同戈壁中的驼铃,悠远而清晰地,回响在追求心灵解脱的修行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