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哭泣,画中世界的景象开始变幻,如同褪色的画卷,显露出更深层的记忆。
………
那是百年前的春天,同样在这片桃花林(或许是真实的,或许是画师心中的桃源)。年轻的画师崔子玉,偶遇在此隐居抚琴的孤女芷兰。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崔子玉为芷兰作画,芷兰为崔子玉抚琴,花前月下,互许终身。
然而,崔子玉出身书香门第,家中早已为他定下婚约。他欲回家退亲,却遭家族严词拒绝,并被禁足家中。芷兰苦等不至,忧思成疾。期间,有嫉妒崔子玉才华的小人,故意散布谣言,称崔子玉已屈从家族压力,另娶他人,并嘲讽芷兰痴心妄想。
芷兰信以为真,悲愤交加,病势加重。待崔子玉千方百计挣脱束缚,赶来相见时,芷兰已是弥留之际。她不愿听他解释,怀着被背叛的绝望与深情,溘然长逝。
崔子玉痛不欲生,悔恨交加。他抱着芷兰的遗体,在她最爱的桃花林中,坐了三天三夜。最后,他削发为僧,入了丹青寺,将无边思念与愧疚,尽数倾注于笔墨,耗尽余生心血,在这面壁上,绘下了这幅《桃林抚琴图》。画成之日,他呕血而亡,神魂竟有一缕融入画中,与芷兰残留的思念结合,化为了这画壁之灵。
然而,因那未解的误会与芷兰临死前的怨怼,两人的残念并未完全融合。芷兰的灵性主导了画壁,她始终记得那份“背叛”的痛苦,执着地在此抚琴,既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解释,也是在无意识地汲取后来者的情思,试图填补那份空虚与不甘,甚至隐隐希望,有朝一日力量足够,能将崔子玉消散的残魂彻底拉入画中,永远陪伴她,问个明白。
………
景象消散,画中世界恢复原状,只是桃花似乎黯淡了几分。
崔芷兰抬起头,泪眼婆娑:“原来……原来他从未负我……是我……是我没有等他,没有信他……”百年的执念,真相大白,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悔恨与心痛。
宁瑜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情绪平复。
“现在,你明白了。”宁瑜轻声道,“困住你的,从来不是这面墙,而是你自己的心。崔子玉以画为墓,以魂相陪,其情可悯。你忍心让他最后的安息之地,因你的执念而化为妖邪之所?忍心让后来无辜之人,为你们百年前的误会陪葬吗?”
崔芷兰怔怔地,望着眼前纷落的桃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为她作画的青年,看到了他临终前呕血绘图的惨状。
她脸上的怨怼、不甘、痴迷,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无尽悲伤与释然的平静。
她轻轻抚摸着古琴,低声道:“是啊……该醒了……也该让他……安息了。”
她站起身,对着宁瑜,深深一拜:“多谢公子,点醒梦中人。”
然后,她重新坐回青石,双手抚上琴弦。
这一次,琴声不再凄婉哀怨,而是变得平和、悠远,如同山间清泉,月下松风。琴音中,充满了对往事的追忆、对情人的歉意、以及对解脱的向往。
随着琴声流淌,画中世界开始发生变化。那些过于浓艳的桃花,颜色渐渐变得柔和而真实;躁动的气息平复下来;天空重新变得清澈。崔芷兰的身影,也随着琴声,渐渐变得透明、空灵,仿佛要融入这琴声,融入这画中的每一片桃花、每一缕清风。
下卷墨韵长存
画壁之外,阿翎与了尘禅师紧张地守护着。
忽然,院中那粉红色的魅光尽数收敛,躁动的琴声与异香也消失了。整面画壁,散发出一种温和、宁静的白色光晕。
壁画之上,那绿衣女子抚琴的身影,似乎变得更加生动自然,眉宇间的哀愁化为了淡淡的、超脱的微笑。她指尖下的古琴,仿佛真的有清越的余音在缭绕。而她身旁的桃花,也不再是凝固的颜料,仿佛有了生命的气息在流动。
一股精纯而祥和的灵力,自画壁中弥漫开来,滋养着整个院落,甚至连院中那方小池的水,都似乎变得更加清澈。
阿翎能感觉到,画中那躁动不安的灵,已经归于平静,其执念已然化解。她散去了护体白光。
了尘禅师双手合十,低宣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时,宁瑜的元神自画壁中缓缓逸出,回归本体。他睁开双眼,脸色略显疲惫,但眼神清澈。
“宁公子,如何?”了尘禅师关切地问道。
“幸不辱命。”宁瑜起身,望着那焕然一新的画壁,“崔姑娘已明前因后果,执念已消。她不愿往生,选择将自身灵性彻底与这画壁、与崔子玉的心血融合,成为守护此寺的祥和画灵。从今往后,此画不会再惑人心智,反而因其灵性纯净,能安神静心,对修行与书画有所感悟者,或能从中得益。”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画壁之上,那绿衣女子(现在或许应称之为画灵芷兰)的形象,对着院外三人,微微颔首,嘴角含笑,随即身影渐渐淡去,彻底与壁画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从此,画即是灵,灵即是画。
那昏厥的小沙弥慧明,此时也悠悠转醒,眼神恢复了清明,只是对前几日的痴迷行为,恍如隔世,唯余一丝淡淡的惆怅。
了尘禅师感慨万千,对宁瑜深深一礼:“施主功德无量,不仅解了敝寺之厄,更成全了一段百年因果。老衲代丹青寺历代先贤,谢过施主。”
宁瑜还礼:“禅师不必客气。缘起缘灭,皆有定数。此画壁历经百年,凝聚文气画魂,今后当为宝刹增色,亦是一段佳话。”
雨歇云散,天际露出一抹斜阳金光。
宁瑜与阿翎婉拒了了尘禅师的挽留,告辞离去。
走出丹青寺山门,回首望去,古寺在夕阳余晖中,静谧安然。那面西厢的画壁,在光影中仿佛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画壁姻缘,百年一梦。执念消解,灵韵长存。”阿翎指尖气纹流淌,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怀。
“情之一字,可铸永恒,亦可成枷锁。”宁瑜悠然道,“所幸,此间故事,终得圆满。画灵芷兰与画师子玉,以另一种形式,得以长相厮守,守护着这片他们挚爱的丹青世界,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肩头的纸鹤,在夕阳下染上了一层金边,翅羽轻灵。经历此次神游画境、沟通灵念,灵犀珠似乎对虚实之间的界限,有了更深的体悟。
二人不再停留,沿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向古镇深处走去。墨池镇的故事刚刚开始,而丹青寺的画壁,将继续它的沉默与守护,见证着下一个百年。
(第三十四话《画壁姻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