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耳房内那盏桐油灯的火苗微弱地摇曳着,将苏晚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如同贴在冰冷墙壁上的鬼影。她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厚重的典籍,而是一具半人高的、通体由黄铜铸造、打磨得锃亮的人体模型——针灸铜人。铜人周身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孔穴,旁边标注着蝇头小楷的穴位名称。
苏晚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根细如毫发、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针。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死死钉在铜人胸前“膻中穴”的位置。手腕悬停,纹丝不动。呼吸被压得极低极缓,仿佛连最细微的气息都会扰乱指尖的稳定。时间在死寂中凝固。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腕骤然动了!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裂帛般的破空声!银针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寒芒!精准无比地刺入铜人胸前那个细如针尖的孔穴!针身没入大半!针尾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如同蜂鸣般的嗡响!分毫不差!
苏晚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了一瞬。深陷的眼窝里,那点专注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她拔出银针,目光迅速移向下一个穴位——“神阙”!手腕再次凝定!如同磐石!时间再次在无声的专注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铜人身上已被密密麻麻地刺入了数十根银针,如同披上了一层冰冷的寒芒。苏晚的额角早已被细密的冷汗浸透,握着针的手指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她没有停歇。目光移向墙角一个蒙着黑布的竹笼。
她走过去,掀开黑布。笼子里,一只灰褐色的野兔正惊恐地蜷缩在角落,红宝石般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不安的光芒。苏晚枯瘦的手伸入笼中,动作迅捷而轻柔地抓住了兔子。兔子在她手中剧烈挣扎,发出短促的哀鸣。
苏晚面无表情。她将兔子放在案上铺开的厚棉布上,一只手稳稳按住它温热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再次捻起了银针。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兔子后腿内侧一条微微跳动的青色血管旁——“血海穴”!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缓慢,更加谨慎。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兔子皮毛下温热肌肉的细微颤动,感受到那血管中奔流的、充满生命力的搏动!
她屏住呼吸。手腕凝定!针尖缓缓逼近!就在针尖即将触及那柔软皮毛的瞬间!兔子猛地一个剧烈的挣扎!苏晚的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晃!针尖瞬间偏离了半分!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入肉声!银针刺入!位置却偏了毫厘!兔子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嘶!后腿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细小的血珠瞬间从针孔处渗出!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深陷的眼窝里,那点专注的火焰瞬间被一丝冰冷的懊恼和更深的狠厉取代!她猛地拔出银针!不顾兔子还在挣扎!枯瘦的手指闪电般伸出!死死扣住兔子那条受伤的后腿!另一只手再次捻针!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这一次,她的手腕稳如磐石!针尖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再次刺入“血海穴”!
兔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随即瘫软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抽搐。
苏晚面无表情地拔出银针。看着针尖沾染的那点猩红血迹。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坚定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臂!枯瘦的手臂上,皮肤因常年劳作和寒冷而显得粗糙干裂,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她的目光,如同最冷酷的审判官,落在自己肘弯内侧——“曲池穴”!她捻着那根还带着兔子血迹的银针!手腕悬停!没有丝毫犹豫!针尖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狠狠刺入了自己的皮肉!
“嗤——!”
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烧红铁钉贯穿的剧痛瞬间沿着手臂窜遍全身!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死死咬合!齿缝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额角的冷汗瞬间如瀑般涌出!但她握着针尾的手,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火焰燃烧得近乎疯狂!她死死感受着针尖刺入皮肉、穿透筋膜、抵近穴位的每一分细微触感!感受着那如同电流般窜动的酸麻胀痛!如同在用自己的血肉和神经,铭刻着这救死扶伤、亦可杀人无形的冰冷技艺!
她拔出银针。看着针孔处渗出的一小点血珠。面无表情地抹去。再次抬臂。目光移向“内关穴”……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拍打着糊了厚厚桑皮纸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这间低矮的耳房内,那盏微弱的桐油灯下,一个枯槁的身影,如同不知疲倦的鬼魅,一遍又一遍,将冰冷的银针刺入自己的血肉。每一次刺入,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颤和额角滚落的冷汗。每一次拔出,那深陷眼窝里的火焰,便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执拗、更加……令人心悸。
庭院深处,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悄然开了一道缝隙。沈先生佝偻的身影无声地立在门后的阴影里。深陷的眼窝穿透浓重的夜色,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沉沉地落在那间透出微弱灯光的耳房窗户上。窗户纸上,映着那个伏案自刺的、如同自虐般的身影剪影。那身影每一次因剧痛而绷紧、颤抖的轮廓,都清晰地烙印在窗纸之上。
沈先生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碎片——那是苏晚初来时,他偶然在她那靛蓝包袱里瞥见的,沾着暗红血渍的碎片。此刻,那碎片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他久久地凝视着窗纸上那个倔强到近乎疯狂的身影。深陷的眼窝深处,那万年冰封般的沉寂,终于被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撼动山岳的涟漪悄然打破。那涟漪里,有惊异,有审视,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沉淀为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叹息般的……动容。
寒风卷过庭院,吹得他宽大的葛布袍袖猎猎作响。他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门缝。将那扇映着孤灯自刺剪影的窗户,连同那足以令鬼神侧目的狠绝与孤勇,一同关在了门外浓重的黑暗与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