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湖烟深处有孤洲,
几度潮翻未覆舟。
漫道青楼无节士,
砚池月影胜琼楼。
书接上回,彼时徐墨言立于凝香阁后细雨浸浸的湖畔,怀中揣着那冰冷的五枚铜钱与滚烫的诗稿,心潮恰如眼前被骤雨搅乱的西湖,风紧云沉,水沸如煮。那“共明月”三字泼墨淋漓的气势,云卿掷笔时眼中冰火交织的锋芒,吴妈妈惊骇扭曲的脂粉脸孔,三者交叠旋转,直把穷书生单薄的胸腔撞得既疼且满。雨中踉跄回那陋居小栈,破席冷灶旁坐至更深,窗外檐溜如泣,滴滴敲在心头悬吊的那方小小澄心堂雪宣上。
此后数月光景,徐墨言真个脱胎换骨般沉潜下来。他不再漫无目的游荡于孤山湖畔,反在城西一间专抄经卷的纸墨铺里谋了份营生。白日里悬臂悬腕,为人誊写经书佛偈、祭文挽联,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夜来则伏在透风的窗棂下,重拾那卷翻毛了的经史集注,以松节油灯微弱之光,一勾一划地啃嚼研磨。铺中主人喜他笔工端正,允他铺些薄粥咸菜度日。囊中那几十文活命钱,一枚一枚数得分明,精打细算,省了又省,终得月间挤出百十文铜钱份额来——这数目堪堪够他再踏足一次凝香阁那扇清寂的月亮门。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逢初一、十五方可去拜望。那两日,总换上浆洗得最洁净的素青衫袍,袖口衣领缀补丁处亦必理得平顺方肯出去。
这般往返,几度新月如钩又渐丰盈。
凝香阁精舍内依旧是隔绝喧嚣的洞天。青花瓷瓶里四季更替着应时花枝,春日辛夷,夏夜白莲,秋来疏竹,冬日瓶梅,幽香静逸,仿佛与阁中鼎沸笙歌隔着万水千山。云卿待他如故,不见特别亲热,亦无半分轻慢。相会时光,多在笔墨纸砚间流淌。他展纸临摹王羲之《兰亭》,她静观其笔意流转;她抚一曲《梅花三弄》,他闭目品那冰弦透骨穿云裂石之韵;有时论及前人诗文,偶得妙处,四目相顾间灵犀倏通,那笑意便如春风拂开薄冰,浅淡清透。
唯有一次徐墨言提及科考之事——非是求取功名心切,乃是铺中老秀才抄书时絮叨些乡试关节,引得他心下怅惘一叹。话出口便觉失言,慌忙收束话音。云卿正用小簪拨弄古琴雁柱,闻言指尖在冰弦上停驻须臾,窗外疏竹筛下的日光映在她低垂的眼睫,投下一弯极淡的阴影。沉默片刻,她才缓缓调好一弦,琴音轻轻一响,低若游丝:“《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却也不曾说,积书之家,必得金榜……”她抬眸望定徐墨言,“科场有数,世路无常。然徐相公笔下之‘亭亭如盖,不蔓不枝’,纵无榜文朱印之荣,那一脉清气,不也早已从字里生发,浸染观者?此间真味,岂是浮名所能度量?”声音清冷平稳,无波无澜,反如寒泉浸过躁动的火苗。徐墨言只觉心头那点淤塞的酸楚,被此言无声冲刷掉了大半,脸上微热着再不敢言及“功名”二字。
暮秋八月,桂子飘香时节。
徐墨言这数月抄书节攒,兼抄完了一册半尺厚的佛经,算算手中铜钱竟有些富余。十五这日,他心念一动,在城南“知味斋”排了许久长队,捧回一包上好的龙井新茶。想着云卿平日所用亦是此茶,心内颇有些自矜欢喜。踏进凝香阁精舍,却见室内气氛不同往日:案上那幅临了半截的《秋山萧寺图》搁置一旁,王献之洛神帖亦收起,连瓶内素常清雅的寒菊也未见踪影。唯余窗台一盆寻常兰草。云卿坐于临窗蒲团,望着外面天色出神。窗外湖面水气弥漫,远处孤山轮廓消隐于雾霭中,天地间一片迷蒙混沌。
“姑娘今日气色,似乎不大好?”徐墨言小心翼翼询问。
云卿回转目光,唇角勉力牵出一丝笑意:“无妨。不过是这天气,使人心中也似笼了雾一般。”她眼波掠过那包龙井新茶,微露讶色:“徐相公今日倒是破费。”
徐墨言赧然:“些许薄物,不敢言心意。不过观秋山图,秋色正浓,或需一杯热茶破此深寒?”
云卿默然片刻,终于轻轻点头:“也好。”便唤清霜进来煮水烹茶。
水沸如鱼目,兰气混合着龙井特有的清栗香气在室中弥散开来。茶汤碧透,分注入两只素净脱胎瓷盏中。两人对坐,窗外秋雾浓重,室内一时寂寂无声。徐墨言心中七上八下,只觉今日之云卿,神思恍惚,眉宇间深锁着郁色,连指尖触碰茶盏的温度都似染上霜气,远非平日通灵清澈的意态。
“这雾气……”云卿忽然低语,指骨抵着微烫的杯壁,眼神依旧飘在窗外的湖波深处,“沉沉的,总让人想起一些压箱底的老画……蒙尘太久,乍一翻开,灰气能把人呛得闭过气去……”
徐墨言屏息凝视她的侧脸。
她并未看他,仿佛独对虚空呓语:“我爹……是个穷酸秀才。和你一样,穿洗得发白的青衫,写得一手……倒比你差得远的好字。”她指尖无意识蜷缩起来,“考了半辈子,头发考白了,脊背也弯了……只落得几卷泛黄手抄孤本,在镇上开了间无人问津的蒙馆。娘病倒那几年……全靠他写字替人抄些经文、契约、诉状……勉强度日。”她语速迟缓,每一个字都似从磨盘下碾磨出来。
徐墨言心头一悸,手中茶盏微晃,汤面激起细碎涟漪。
“那些孤本,沾着我娘常年咳嗽的血沫子,有股子除不掉的铁腥气。”云卿眸中第一次荡开实质性的痛楚,如同清澈湖面骤然裂开冰纹,“馆子后来也撑不下去。那年……也是秋天,天凉的早。我娘……熬到了油枯灯尽。我爹把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了,最终……”她声音陡然断了一霎,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一下,才艰难续道,“……只剩下一样东西,还值点钱——他当命根子、供在破书案头的一方祖传老坑端砚。”
徐墨言呼吸顿窒!目光不由自主飘向书案一角那方深沉如静夜的紫石砚台!墨池里那轮沉潜的“月轮”,仿佛骤然压上他胸腔!
云卿的视线亦如钉死般,牢牢锁在砚池深处:“……那一夜,我爹盯着那方砚,盯了一整宿。油尽了,灯灭了,只有那点墨池里的清光……冷浸浸映着他枯木般的脸……天快亮的时候,他猛地跳起来,抓过那砚——”她身体猝然轻颤,五指骤然攥紧,指甲狠狠陷入掌心,声音撕裂般变调,“像疯了一样!高高举过头顶!朝着院心的青石板……狠狠砸下去!”
“咣——嚓!”
惊心动魄的碎裂声,震耳欲聋般穿透沉沉雾霭砸在徐墨言耳鼓!他浑身剧震,仿佛那碎裂的不是什么老坑端砚,而是云卿强撑至今的最后一层冰壳!
“‘留着何用?!留着何用啊?!’……他就这样哑着嗓子嚎……天没大亮……他就咳着……咳着……”云卿的声音陡然变得又轻又飘,如同风卷碎纸,嘴角却浮起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他咳得太厉害……再没力气走出那破院门……第二天日上三竿……隔壁王婆婆敲门才发现……他伏在炕沿……没了气……身下洇开一滩……黑红的血……”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几字,缓缓闭上双眼,仿佛耗尽了全部气力,长长的眼睫覆盖下来,如同敛翅的蝶,只余一片冷硬的霜色。
窗外浓雾仿佛涌入精舍,冷意砭骨。徐墨言泥塑般僵坐,血液似已冻凝,唯见对面那女子紧攥的指缝间,隐隐渗出一点猩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墨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干裂如砂砾摩擦:“那这方砚……”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书案那完好如初的端砚上,目光灼灼,似要穿透时光。
云卿缓缓抬起眼皮,眸底一片碎冰般的空茫死寂:“……那砚……没摔碎。”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只砸崩了……砚额边沿一小角……”嘴角那个惨淡的笑纹加深一分,“那老鸨……便是看中了这残砚……说砚上紫气隐隐……乃是绝品……还值五十两雪花银……足够买下……我十三年光阴……”她目光无焦,望向窗外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仿佛那残破砚台、刺耳碎裂、父亲咳出的黑血、老鸨掂量银子的刺眼冷笑……都在浓雾中浮动变幻。她慢慢松开紧攥的手,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印:“……那崩落的一角,也早就找不回来了……就和……那口吐出来的血一样……”
沉默如巨石沉入死海。
窗外孤山顶似有云开,泄下一道微弱日光,斜斜穿透浓雾尘埃,恰好落于书案——不偏不倚投在那方端砚墨池深处!墨池边缘一处细微磕碰凹痕顿时映入眼帘。池底深处那轮沉静许久的“月轮”,被这光线骤然点燃!清辉勃发,明亮得几乎刺透砚石紫青厚重胎质!在那极致澄明光芒映射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两行微刻楷书笔画纤毫毕现,字字锋芒如寒冰铸就的骨节!如同隔着浩渺时空传来的、一声力透千钧的悲愤呐喊与抚慰!
云卿的目光也终于落在那光华大盛的砚台上,声音空寂无物:“读书……写字……非为朱衣点头之刻,非为金榜题名之时……”她从喉管深处挤出字句,目光却如淬火般锐利冰冷扫过徐墨言,“是为心头那点灯火不灭!为……照破蒙昧,守住一点……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若只为功名而读……那字,与我父呕在炕沿、浸透纸背的黑血……又有何分别?!”最后一问,声如裂帛!直劈入徐墨言骨髓深处!将他连日来所有潜藏的郁结、苦闷、不甘——那名为“科场失意”实则早已盘踞成毒的淤塞——彻底撕开!痛感与清醒如冰水浇头般激涌贯穿四肢百骸!
他猛地起身!“哗啦——”一声,身下蒲团被带翻!桌上那只盛着半杯残茶的脱胎小盏应声震落!
“啪!”
脆白瓷片顷刻碎裂于冰凉磨石地上!碧绿茶汤横流一地,清苦茶气瞬间在静室中炸开!如同徐墨言此刻被绞碎焚烧的心魄!
当夜寒雨骤起。
陋栈小屋内,徐墨言和衣独坐于冰冷炕沿。残油灯芯在穿窗而入的秋风中“噼啪”爆出两点火星,复又黯淡下去。他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案上那轮清冷的砚底月光,是满地茶盏碎瓷刺目的寒光,是云卿掌心滴下的那几粒血珠,更是那老秀才伏身咳血、黑血漫卷孤本旧卷的惨烈幻境!窗外冷雨敲着破败蕉叶,混着更夫报子时那铜锣一声慢似一声、冰锥般扎进胸肺的穿透之音。
他从床底扯出半坛去岁存的残酒。劣酒味冲如劣墨。他抓起酒坛猛灌!酒液如刀割般冲入喉咙,辛辣呛得他剧烈咳嗽,咳到躬如虾米,咳到涕泪横流!那些强压的酸楚、悲愤、不甘以及对前路的绝望,借这灼人酒气,如同溃堤洪水般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