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紫珠血痕(1 / 2)

春寒料峭,窗纸透进的熹微晨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陈家医馆后院西厢新房的黄铜帐钩上挂着的百子石榴红罗帐尚未收起,帐内残余着炭盆熄后温甜的暖意。

柳如眉是被枕边人起身的动作惊醒的。帐外,陈墨书正轻手轻脚地穿着外袍。靛青色的细棉布直裰,洗得洁净服帖,是他出诊时常穿的衣裳。光线朦胧,只勾勒出他侧脸温润的弧度,他系着腰带的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最后的安眠气息。她无声地蜷在丝缎锦被深处,只露出一双迷蒙的眼,贪看这寻常清早的剪影,心头漫溢着一种饱胀而宁静的甜,如同新酿的米酒在无声发酵。

“再睡会儿。”他系好最后一道盘扣,转过身来,隔着纱帐轻声叮嘱。目光落回她脸侧,带着拂晓晨雾般的柔软。“乡里王老爷子病势沉重,拖延不得了。今日路远些,怕是…回来得晚。”

“唔…”柳如眉含糊地应着,脸颊在温软的缎面枕上蹭了蹭,像是汲取最后一丝暖意,目光追着他走到门口铜盆处拧帕子的背影。那帕子上清苦的艾叶和佩兰气息飘过来,是他昨夜反复净手留下的味道。“那你…仔细路上。”

“放心。”他掬了冷水扑在脸上,水珠顺着清瘦的下颌线滚落,带走残存的睡意。回身走近床榻,掀开帐帘一角,微凉的指尖拂开她额前一缕睡乱的发丝,轻轻落下一个吻,短暂如晨露滴坠。

外间传来窸窣的轻响,像是碧荷已在院中洒扫。

脚步声远去,角门开启又闭合。

厚重的帐帘彻底隔绝了外间的动静和那缕熟悉的药香,只余下房内越发浓厚的暖昧寂静。柳如眉在枕上偏过头,耳根红得灼人,手指不自觉地抚向额角那方才被触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留着一点微凉的湿意,却又奇异地滚烫起来。被底残余的暖香包裹着她,像一只巨大的、温软的茧。她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在这安谧里渐渐沉缓下去,终于坠回更深的梦的边缘,唇角弯着不自知的弧度。

日上三竿,光在院中水井的麻石辘轳上移动时,医馆前堂已飘起了浓重的药气。一只漆黑的陶土小药吊子架在红泥炉上,炭火幽蓝,细长的铜勺柄在汤药翻滚间被一只微枯的手搅动着。

“轩儿还没回?”陈青仁压低的咳嗽从里间传来,带着风箱拉动般的嘶哑,打断了药液滚沸的咕嘟声。

正在拣药的何氏手指一滞,药碾槽里的白芷片硌了指腹。她抬眼望了望堂外青白的天光,日头已高悬过厢房屋脊。“路是远些…按说也该到了。”她话里带着惯常的安抚,视线却不由自主飘向后院紧闭的穿堂门。柳如眉该过来了。新妇按着规矩,每日近午总要去公婆跟前问个安,奉盏茶水。

柳如眉过来时已过巳时末。初为人妇的发髻梳得紧实妥帖,戴着那支素银桃花钗,换下了新嫁娘的大红,着了一身藕荷色提花暗纹的夹袄裙,步履间也添了几分成稳。她在正房门首站定,对着公婆的屋门敛衽欲行礼,眼角余光扫过堂中药炉上早已沸滚多时、药汁都已蒸干的吊子底焦痕,以及婆婆何氏脸上那抹压不住的焦虑。她喉头紧了紧,未出口的请安词咽了回去。

“爹,娘,”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墨书…可有消息捎回来?”

何氏放下药碾,叹了口气:“未曾。许是被病人绊住了脚,你且宽心…”

话音未落,外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孩童尖利的哭喊:“陈大夫!陈大夫救命啊!”

陈青仁猛地起身带翻身旁矮几,一阵剧咳打断了他的动作,何氏脸色也变了。

柳如眉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那敲门的是邻街米铺刘家的半大小子,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陈伯…快…快请陈哥…我、我娘…肚子疼得要死了!疼得打滚!”

众人愕然。陈墨书分明是往西去了王家庄看诊,这刘家在镇东头!刘家小子又怎会跑到此处来请人?!

心尖那点微弱的侥幸被这混乱的嘶喊彻底掐灭。柳如眉只觉得脚下坚硬的地面忽然变成了冰冷的流沙,寒意瞬间裹住四肢。碧荷本站在门边垂首侍立,此刻也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惊诧。

陈青仁喘着粗气摆手,对何氏道:“快…快去寻…寻隔壁街张回春…请他务必去刘家看看…”复又对柳如眉,声音带了几分虚弱的严厉,“如眉,别慌…许是…许是临时改道去了旁的病家…晚些必回。你且回屋去,莫在此碍事…”

柳如眉浑浑噩噩地被碧荷扶着回到新房。日头一点点偏西,将窗格拉得又长又斜,落在空寂的屋内,空气里浮动着药渣子阴魂不散的苦涩气息。她坐在冰冷雕花漆床沿上,一尊石像。

碧荷端来的饭菜,在雕花漆床边的八仙桌上由温热到冰凉。柳如眉一眼未看。窗外灰白的天色一寸寸褪色,终至浓稠的墨蓝。

碧荷添上第三盏羊角风灯时,烛花噼啪爆了一下。那微弱的光线只能勉强映亮柳如眉半张苍白的脸,以及她放在膝上、死死攥得指尖发白的一角衣料。窗外起了风,打着旋儿掠过院角枯竹丛,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双冰冷的手在夜色里摸索潜行。

“小姐…”碧荷放下风灯,声音带着睡意初醒的模糊,更多的则是小心翼翼,“夜深了…您这样枯坐着,也不是法子…”

柳如眉没有动。她的视线穿透窗纸虚无的黑暗,仿佛要一直看到西边那无路的乡野尽头。

“去堂里看看,”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磨砺铁锈,“公爹娘歇了没?”

碧荷应声出去,很快又折返,脸上带着小心翼翼:“老爷方才用了药,夫人陪着躺下了…灯…已经熄了…”

整个陈家,连同外面沉沉的夜,都陷入了死寂。

柳如眉猛地站起!那点微光下她瘦削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砖地上,剧烈地晃了晃。碧荷忙扶住她臂弯,感到那单薄的衣袖下肌肤冰凉如蛇。

“我不能…”她喉咙里滚出破碎的气息,目光钉在碧荷脸上,那眼里是夜水浸透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定然有事…碧荷…我不能在这里…干等!”

启明星微光渗过窗纸时,柳如眉已然站在了公婆房门口。一夜未眠的眼窝深陷,眼下两团浓重的青影,唇上全无血色,只那双眸子亮得灼人,烧着一种濒临溃堤前的异样光亮。

何氏显然也是一夜辗转,眼底血丝密布,望着儿媳这副形容,声音抖了:“你这孩子!瞎想什么!他一个大男人,行走乡里看惯了病的,定是被急症绊住了手脚!你一个娇弱女儿家,怎禁得住野外的风寒露重?再出点岔子,可怎么好?!”

陈青仁靠在床头,捂着嘴咳了两声,疲惫地挥了挥手:“胡闹!回去!”

柳如眉不退反进一步,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

“爹,娘,媳妇知道规矩。”她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却字字清晰入耳,“然我昨夜心悸如鼓,左目跳得不能停息。墨书临走前那番话,如今思来,竟如谶语……”她不提担忧,不提恐惧,只揪住老人对征兆的敬畏。果然,陈青仁浑浊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碧荷适时地“噗通”一声跪在冰凉的地上,叩首道:“老爷、夫人!小姐忧心如焚,夜不能寐。奴婢该死!未能劝阻小姐!”她抬起头,泪水涟涟,眼中却全是忠心,“老爷夫人若不放心小姐独行,奴婢拼死相陪!定护得小姐周全,去去就回!若路上能寻到姑爷的踪迹或是传话,也好让老爷夫人宽心!”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似乎句句在理,将柳如眉那点“心悸目跳”渲染得仿佛上天预警。

何氏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忠心耿耿的碧荷,又看看儿媳那执拗决绝、形销骨立的身形,再想到昨夜自己和老头子也是忧心忡忡无法深眠……喉咙里那拒绝的话终究被堵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陈青仁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喘息着挤出几个字:“去…带上药囊…寻不到便立刻折返…不许在外耽搁!”

碧荷飞快地应下,利落地起身,手脚麻利地去准备出门的小包裹了。柳如眉心底那根紧绷欲折的弦骤然一松,身子虚软地晃了晃,被何氏一把扶住,只觉触手冰凉湿腻。

日头悬至中天,薄薄的春衫早已被崎岖山路蒸腾出的细汗浸湿,贴在脊背上,又被山中穿林风一吹,激起片片栗粒。柳如眉鬓边的几缕碎发已被汗水濡湿黏在颊边,脚下那双软底绣鞋沾满了黄泥草屑,被路旁锐利的碎石划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山路越来越窄,两旁是遮天蔽日的苍翠林木,枝叶虬结。鸟鸣稀落下去,只有风穿过树隙发出呜呜咽咽的长吟。王家庄的影子始终不见。

碧荷搀扶着柳如眉的手臂,气息微喘,脸上也挂着薄汗,却兀自强撑着笑:“小姐莫急,快到了,我爹从前给王家送过柴禾,就在前头那个岭子上!”

柳如眉咬着唇,努力压下胸口翻腾的眩晕感。水囊早在半刻钟前就已喝空。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感像无数细小的芒刺在反复碾磨。每一次喘息,吸入肺腔的都是山林草木浓得发沉的青腥气,那气息非但未能纾解燥热,反而将那渴意搅动得更加喧嚣。

“水…”她忍不住低声呻吟,声音干涩得像是枯枝在摩擦。

碧荷眼神一闪,扶着柳如眉在路旁一块覆着苔藓的灰褐色山石上坐下。“小姐您歇口气!”她解下腰间空空如也的水囊摇了摇,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都怪奴婢该死,出门只顾着带药,忘了多备些水!您看,这……”她目光焦急地四处张望,忽地定在不远处一片枝桠横斜的密林边,脸上瞬间浮起喜色:“哎呀!小姐您瞧!野莓!红得真喜人!”

柳如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林子边缘稀疏的灌木丛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猩红野果,小而圆润,在穿过树叶间隙的光斑下闪烁着诱人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