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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鹊音初啼梅绽时(1 / 2)

崇祯五年的深冬清晨,桃花镇裹在一层湿冷的白雾里,像只未醒透的茧。溪流瘦得只剩筋骨,乌篷船挤在渡口边咿呀作响,吐纳出带着鱼腥与水汽的微温。船夫解开粗粝的缆绳时,陈墨书恰好踏上了浸着霜花的青石阶。

凉风卷着彻骨的湿寒扑过来,他却浑然不觉,只将肩上那个已洗得泛白、印着“济生堂”字样的深蓝布包袱又向上紧了紧。目光越过晃动的人影和低矮的屋檐,死死烙在东北柳府大院的方向。

船还在身后“哐当”作响,他已拔足奔起。

心跳在耳鼓中擂得山响,三年的杭州岁月像被风拂散的薄烟,眼前只剩三年前垂丝桃下,水红身影淹没在胭脂花雨里的最后一眼——那是他千余个日夜中不敢回想,却又刻骨深藏的疼痛与滚烫。

柳家大院那扇油着黑漆、已然有些斑驳的后角门终于矗立在晨光稀薄的巷子尽头。陈墨书猛地停住脚步,靴底踩碎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胸腔剧烈起伏,呼出的热气在冷空中凝成一团白茫茫的雾。他微仰起头,大口吸入这故土凛冽的空气,想要压下那股几乎顶破喉咙的酸胀与灼烫。

三载光阴磨砺了他的肩背轮廓,昔日的少年清瘦中多了几分药石浸润的坚韧沉稳。那双眼中沉淀了更深的黑,是悬壶济世翻阅过的无数生死明暗,可此刻望向那扇紧闭角门的眼波里,却沸着少年人独有的滚烫,几乎要将这寒气都煮沸。

角门之内,柳府西厢小阁绣楼的梨花木窗隔了厚厚的绵纸,此刻支起了一线缝隙。一丝幽微的白梅冷香和窗外透骨的寒气,一起钻了进来。

窗棂下,一只纤白的手紧抠着窗沿,指节绷得发白。雪青色的夹袄袖口翻出一小截淡粉中衣的窄边。柳如眉的脸几乎贴在冰凉的窗格上,那双曾经含烟笼雾的杏眼,正透过窄缝死死钉在院外后角门的巷口。

三天前就收到了济生堂的鸽信——归期,就是今日。

“小姐,您再这样看,风会吹着头疼!”碧荷端着掐丝珐琅小手炉快步过来,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将窗户关紧些,“一大早天凉,陈公子就是今日归,也要等雾气散了……呀!”

窗扇将合未合之际,巷口薄雾流动处,骤然跌出一道挺直又微显清瘦的靛青身影!

柳如眉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猛地一拧,又骤然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面,冰凉的耳朵、指尖也跟着轰地烧起来。

“是……是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破碎的三个字是如何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碧荷搀扶的手也僵在半空。她顺着柳如眉如遭雷击般的目光看去,正见巷口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立在了柳府角门前的石阶上,袍角微动。碧荷的目光飞快扫过小姐骤然失血的嘴唇和翕动的鼻翼,低垂的眼睫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极大、极热忱的笑:

“是陈少爷!是陈少爷没错!小姐!真是陈少爷回来了!”她一边扶着柳如眉软下去的身子,一边扭头对着楼下急喊,“还不快给陈少爷开门!愣着做什么!”

吱嘎——

陈腐而滞重的木轴转动声划破了清晨的死寂。柳府幽深的角门被从里拉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暖烘烘夹着熏笼甜香的温热气流迫不及待地扑了出来,与门外冰冷的白雾撞在一处。一个佝偻着背的家院探出张睡眼惺忪的脸。

而立在石阶下的靛青身影早已等不及这门洞完全敞开。

门缝里乍泄出的暖香里,陈墨书锐利的目光瞬间攫住了门后影壁旁一抹如早樱绽放的雪青。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知觉,只余一片冰凉灼烫的空白。三年来在心中描摹过万遍的面孔骤然撞入眼帘——雪青的领口衬得她下巴愈发尖了,眉眼也似含了远山薄雪的清愁,褪去了些许少女的青涩圆润,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纤弱,仿佛这深冬清晨里一枝将坠未坠的琼花。正是这三载夜夜噬咬心口的模样!

一步,只一步。陈墨书便跨过了那道象征内外界限的冰凉石阶门槛,高大的身影带着门外的寒气直闯入这方暖香熏风盈漾的内庭。

“如眉。”

他的声音完全哑了,像是沙砾在枯骨上摩擦,字字灼热又艰涩。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影壁后的雪青色身影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柳如眉一直死死抠着冰冷影壁青砖的指尖终于失了力道,踉跄着退了一步才站稳。她抬起头,那双浸润了三载相思苦水的眼眸里,所有强撑的、刻意维持的矜持与平静在那一声“如眉”中片片碎裂瓦解,化作水光汹涌流淌。

“墨……书哥哥……”

软糯哽咽的三个字尚未说完,泪水已先决堤成两道灼烫的溪流,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冲开沟壑。那水珠映着晨曦初露的微芒,刺得陈墨书眼眶生疼。

碧荷一直托着柳如眉的臂弯,清晰地感到那纤细臂膀的颤抖如同风中苇草。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陈墨书沾染泥尘和霜痕的靴尖上,又很快移开,看向柳如眉哭得不能自已的脸,带着哭腔劝:“小姐快别哭了!陈少爷平安回来是大喜事呀!”

陈墨书的手已在袖中紧握成拳,骨节喀喀作响,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强压住冲上去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影壁后回廊拐角处,柳如眉的乳母宋嬷嬷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投来带着三分欣慰、七分严厉的目光。

“莫哭了。”陈墨书只向前再逼近半步,两人之间仍隔着一步多远的距离,却足以感受到对方身上逸散的温热气息和泪水的咸涩。他的视线贪婪地拂过她哭红的眼尾、鼻尖,最后钉在微微颤抖的唇瓣上,声音压得更低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许诺,“往后……都不走了。”

雪青的袖口抖索着抬起,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柳如眉胡乱地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才似乎稍微镇定下来。她的目光落在陈墨书肩上那个半旧的深蓝包袱上,又移回他明显清瘦的面颊、眼底未能尽褪的疲惫,心头最柔软处被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刺着。

“路上……可还顺遂?”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杭州冬天湿冷,你……”

“都好。”陈墨书打断她,深黑的眼里流泻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积压的沉郁,“馆里拢着火盆,我年轻,受得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停在她梳得齐整的发髻上——今日她挽的是简洁的单螺髻,仅插了一支素银的顶簪固定。他的手在袖底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唇微动了一下,终究只低声问:“你的咳症……可好些了?”

柳如眉眼中泪光又是一颤,唇边却浮起极淡的、真实的暖意:“好多了。你捎回来的紫苑草霜顶用,去年冬日就没再犯过。”

短暂的、屏息的沉默在两人间流淌,空气里的冷香与暖流悄然交汇。日光已全然刺穿晨雾,明晃晃地落在影壁上的一对缠枝莲上。回廊那头宋嬷嬷轻轻咳了一声。

柳如眉被那声轻咳惊醒般,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似地道:“爹娘……都在前面……”

陈墨书的目光在她微微发红的耳根处盘旋片刻,才终于颔首:“是该拜见。”他转身,在踏出影壁范围前,脚步却又顿住。他微微侧过头,那灼烫的目光兜转回来,无声的唇形微动:“等我。”

仅仅两个字,如同无声的咒语。柳如眉身体微不可查地一绷,脸侧向一旁,目光却不由自主追索着那抹决然踏出内院的靛青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夹竹桃稀疏的花枝后,她紧绷的脊背才骤然一松,几乎软倒在碧荷臂弯里。

“小姐!”碧荷低唤一声,连忙更用力地搀住她。

柳如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与疲惫交缠。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鬓边,指尖只触到冰冷的素银顶簪,微凉如三载苦守的岁月。

腊月初九,黄历上朱笔勾出“纳征”的日子。

天色未明透,柳府三进大院的甬路两侧便已扫洒得纤尘不染。初冬的风吹透衣衫,几个杂役缩着脖子搓着手呵白气。门环响动得早,吱嘎门开处,率先迈过门槛的并非寻常媒婆刺目的红裳,而是陈家的主母何氏。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绛紫棉袄裙,外面罩了件深栗色兔绒夹棉比甲,挽着朴素的圆髻,鬓边只簪了一根打磨温润的荆木簪。她未带仆从,只臂弯里挎着一只蒙了靛蓝印花布盖的细篾篮子,步履略快,脸上却凝着一层强压下的慎重与隐约的喜气,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小团白雾。

早已候在穿堂的柳夫人一看见她进院,脸上便绽出真心实意的笑,紧步迎了上来,不等何氏见礼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亲家母可算是来了!前头风大,快随我往暖阁里去!”

没有喧嚣锣鼓,没有挑红挂彩的聘礼担子。一切静悄悄。暖阁烧了地龙,暖融融裹着檀香气。两个妇人挨着临窗大炕坐了,炕桌上只几碟松子糖、云片糕和一壶新沸的龙井。

何氏略有些局促地将手中那靛蓝花布盖头的篮子置于炕几上,动作间带出几分郑重。

“咱们两家原就熟稔,”何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屋里的暖香,却字字清晰,“墨书那孩子的心思,我同他爹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亏得你家姑娘有这份诚心等着……”

她从篮子里取出三样东西,一样样摆在柳夫人面前。

一纸薄薄的红笺庚帖,墨迹簇新;一封方方正正的大红礼书,沉甸甸压手;一只毫不起眼的红木扁盒,只有巴掌大,盒面素净无纹,只四角镶了极细的磨圆铜边。

柳夫人目光落在庚帖上“陈墨书”三字上,唇角便抑不住地上扬。她拈起礼书,翻开略扫了一眼,那上面的措辞显然也请人斟酌过,行文朴实无华,既无浮夸之词,亦无世家结亲惯有的虚文赘述。那压手的分量,是实打实的金银定数。

待何氏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扁盒的小搭扣——

柳夫人拈着礼书的手指顿住了。

扁盒里没有赤金沉甸的头面首饰,没有霞光刺目的珠玉奇珍,唯有一块寸许见方的水青色软缎内衬上,静静躺着一片杏叶般大小、薄如蝉翼的物事。竟是一片已干透塑形、玉雕也难及其灵秀的天然……灵芝?只是那芝肉极薄,几近透明,边缘一圈细细的微棕,芝盖上竟天然纹出一圈圈极清晰的同心纹路,中心一点色泽极润的深紫,如同凝结的霜露。

“墨书年前跟师父在湖州深山里采药,偶然得着这块‘同心紫芝’,”何氏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指尖小心地虚点着那盒中之物,又忙掏出袖中一封折叠整齐的素笺,“这是他亲手描下的样式,”她展开素笺,娟秀工整的字迹上果然绘着一株缠枝并蒂莲,莲蕊处一点金粉勾描,“说这芝……天生此纹,暗合吉兆。”

柳夫人望着那灵芝上天然生成的细细同心圆纹,再看着素笺上儿子亲手绘下的并蒂莲样,心中最后一丝因陈家清贫而起的顾虑彻底化作乌有,只剩下沉甸甸的暖意。她猛地反握住何氏的手,眼底也浮上水光:

“好!好一个同心!这孩子……有心了!”她声音微哽,“这礼,比金子都重!”

何氏眼中一直强忍的泪终于滚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只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