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咳血疑云
芈八子的寝宫总飘着一股苦杏仁味,不是甜香,是带着涩味的苦,像熬焦的药汤,黏在纱帐上、金砖缝里,连进来伺候的内侍都得屏着气。
青铜熏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红焰舔着炭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将她的影子投在绣着凤纹的纱帐上,忽大忽小,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芙蓉。她刚咳完一阵,雪白的丝帕上又添了几点猩红,那红比凤纹的丝线更艳,像落在雪地里的梅花,触目惊心。
“夏太医,”她的声音从纱帐里透出来,带着气音,像被水浸过的棉线,提不上力气,手指捏着帕子的边角,指节泛白,“这固本汤喝了半月,怎么咳得更凶了?昨夜咳到后半夜,五脏六腑都像被翻了过来。”
夏无且跪在地上,官帽的翅子歪在一边,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金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很快又被炭火烤干。他刚被从太医署的冷板凳上召回——自从巫蛊案后,他就被武王晾在一边,这次芈八子咳血,武王才勉强让他来看看,说是“毕竟伺候太后多年,顺手”。
“回太后,”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膝盖在砖上蹭了蹭,想离纱帐再近点,“您这是肺痨重症,虚火太旺,需慢慢补……就像枯树浇水,得一点点来,急不得。”
“慢慢补?”纱帐里传来一声冷笑,带着金属划过玻璃的锐响,“再补下去,哀家的血就该流光了,到时候你给哀家坟头浇固本汤吗?”
这时,殿外传来宦官尖细的通报:“扁鹊先生到——”
夏无且的脸“唰”地白了,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他怎么忘了,武王为了表示对芈八子的“孝心”,特意请扁鹊来调理她的“产后风”。这老东西眼睛毒得很,当年在赵国,隔着三层纱帐都能看出平原君的风痹是外伤引起的,要是被他看出药里的破绽……
扁鹊提着药箱走进来,樟木的香气混着药草的清苦,冲淡了那股腻人的苦杏仁味。他的目光先落在熏炉上——里面除了常用的艾草,还混着少量的“曼陀罗子”,这东西磨成粉掺在炭火里,能让人嗜睡,却会加重咳血,是阴毒的法子。再看案上那碗没喝完的汤药,残渣浮在水面上,其中一块“川贝”颜色偏暗,边缘带着土黄色,不像道地的秦地川贝(秦贝多为雪白,带淡青色)。
“太后的产后风近来如何?”扁鹊躬身行礼,动作不疾不徐,三指轻轻搭上芈八子搭在帐外的腕脉。指腹下的脉搏浮数而弱,像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这不是肺痨该有的脉,肺痨脉应沉细而数,绝不会有这般“浮燥”。
“腰还是酸,”芈八子的声音从纱帐里传来,带着一丝试探,尾音拖得很长,“先生上次开的‘独活寄生汤’很管用,喝了三剂,夜里能睡安稳了。只是这咳血……夏太医总说是肺痨,哀家心里没底。”
“臣先看看夏太医的方子。”扁鹊打断她,目光落在案上的药方上。夏无且的字迹潦草,像是急着写完交差,唯独“川贝三钱”被圈了又圈,墨色深重,像是特意强调。他拿起一根银簪,挑起一块药渣里的“川贝”,迎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这时已近子夜),那“川贝”的断面在光线下泛着暗白。
“夏太医用的是哪的川贝?”扁鹊突然问,指尖捏着那块“川贝”,轻轻转动,“秦地川贝以终南山所产为最佳,断面呈‘菊花心’,色白,味微苦而后甘。”
夏无且心里一紧,膝盖在砖上磕了磕,强笑道:“自然是终南山的贡品,太卜令亲自从药库取的,错不了!先生怕是太久没来秦地,忘了秦贝的样子了吧?”
“是吗?”扁鹊的指尖在“川贝”上轻轻一刮,断面露出极细微的纹路,像车轮的辐条,“终南山的川贝断面是‘菊花心’,纹路细密如花瓣;这东西的断面却是‘车轮纹’,一圈套一圈,间距宽,是商陆根的特征。夏太医行医多年,连川贝和商陆都分不清吗?”
纱帐里的芈八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比刚才更凶,像是被什么呛到了,纱帐都跟着抖,“咳咳……你说什么?这不是川贝?是商陆?”
夏无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袍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晃,差点熄灭:“扁鹊你休要胡说!商陆有毒,谁敢拿来给太后入药?你是想挑拨太后与太卜令的关系,还是想借机污蔑老夫!”
扁鹊没理他,将那块“川贝”放回药碗,银簪在碗沿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叮”声:“太后若信得过臣,今日先停了这固本汤,臣为您换一副‘清瘀汤’,保管喝了就见效。”他说着,提笔在药方上写下“仙鹤草三钱、藕节五钱、绿豆衣一两”,字迹苍劲,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一根金针,扎向无形的黑暗。
纱帐里沉默了片刻,传来杯盏落地的脆响,是芈八子打翻了手边的玉杯:“就按先生说的办。哀家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哀家的药里动手脚。”
夏无且看着扁鹊从容地吩咐内侍去抓药,牙齿咬得咯咯响,后槽牙都快碎了。他知道,那药渣里的“川贝”根本不是太卜令换的,是他自己偷偷换的——太卜令许诺,只要芈八子的病“加重”,让武王背上“不孝”的名声,就保他官复原职。可他没想到,扁鹊连药材的断面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连0.1毫米的差异都能看出来。
熏炉里的曼陀罗子还在燃烧,冒出淡紫色的烟,将夏无且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扭曲的鬼,随着烛火摇来晃去。
第二节药渣辨伪
暮色像浓墨一样泼进寝宫,渐渐漫过金砖、熏炉、纱帐,最后只剩下烛火那点微光,在黑暗中挣扎。扁鹊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三样东西:夏无且药方里的“川贝”、他从药箱里取出的秦地正宗川贝、还有一个墨家密探送来的“机关镜”。
这镜子是墨家的巧匠用西域水晶打磨的,镜片凸起,能放大十倍,边缘镶着铜圈,刻着细密的齿轮,可以调节焦距。此刻,扁鹊正用它仔细观察那“川贝”的断面——果然是“车轮纹”,一圈套一圈,像老槐树的年轮,纹路间距约0.3毫米;而正宗的秦贝断面,是细密的“菊花心”,纹路像绽放的花瓣,间距只有0.2毫米,这0.1毫米的差异,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商陆根……”扁鹊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捏着那枚伪药,指腹能感受到它的粗糙,“性苦寒,有毒,归肺、脾、肾经,能泻下利水,消肿散结,却被人拿来冒充川贝,治咳嗽,真是草菅人命。”
药箱里的《秦地药谱》被翻到了“商陆”一页,上面是他亲手画的图谱,旁边用朱笔批注:“商陆,别名‘山萝卜’‘见肿消’,根有毒,断面车轮纹,误作川贝用,轻则咳血、气短,重则呕血、昏迷,状似肺痨,实则中毒。秦地近年药商常以之冒充川贝,需细辨:川贝质硬而脆,断面白;商陆质韧,断面偏黄,味淡而后麻。”
他想起上午在药库外看到的情景:太卜令的亲信李四鬼鬼祟祟地提着个黑布药袋进去,出来时袋口的绳结换了种打法——之前是活结,出来时变成了死结,这是药库的暗号,表示里面的药被动过手脚。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定是他换了川贝。
“先生,药抓来了。”内侍捧着新药材进来,托盘上的绿豆衣翠绿新鲜,带着淡淡的豆香,仙鹤草的叶子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刚采的。这绿豆衣是扁鹊特意加的,商陆毒遇绿豆衣便会化解,且性子温和,不会损伤脾胃,最适合芈八子这种体虚的人。
扁鹊接过药材,指尖捻起一点绿豆衣,放在鼻尖轻嗅,清香扑鼻:“夏太医最近常来给太后送药吗?”
内侍愣了愣,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可不是嘛!自从太卜令说太后的病‘需温补’,夏太医就天天来,每次都亲自盯着煎药,连奴婢们都不让碰药罐,说是‘怕冲撞了药性’。”
扁鹊的目光落在那碗没喝完的汤药上,里面的商陆根残渣正在慢慢沉淀,像一颗颗黑色的针,扎在浑浊的药汁里。他突然明白,下毒者的心思有多阴毒——商陆的剂量拿捏得极微妙,每次三钱,刚好让人咳血、气短,看着像肺痨加重,却不足以致命。这是想让芈八子病重,却又死不了,好让世人觉得武王“苛待太后”,动摇他的根基。
“把这药渣送到我住处,好生收好。”扁鹊将药碗递给内侍,又从药箱里取出个小陶罐,里面是他特制的“独活膏”,“里面的药膏你按时给太后敷腰,产后风要外治内调才好,光喝汤药不够。”
内侍捧着东西退下后,扁鹊拿起机关镜,再次对照两种药材。商陆根的断面在镜下清晰可见,“车轮纹”粗犷,边缘还有细小的毛刺;川贝的“菊花心”则细腻得多,像精心雕琢的玉。他取出竹简,开始写《秦地药辨》的续篇:“辨药如辨人,貌合而神离者,必藏奸伪。秦地川贝与商陆,形似而性异,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医者当具慧眼,察其微,辨其真,方不负性命所托。”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竹简上,像个专注的匠人。他知道,这不仅是在记录药材,更是在记录秦宫的暗流——芈八子是武王与魏冉之间的平衡者,她若倒下,秦宫必乱。下毒者的心思,比商陆的毒更阴狠。
窗外传来夜露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在计时。扁鹊收起竹简,指尖还残留着药材的土腥味。他派弟子子阳去盯梢药库了,那小子机灵,带着墨家的“听声筒”,定能抓住换药的现行。现在,他只需等。
第三节暗布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