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痹痛难消
秦宫偏殿的烛火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像陈年的艾草混着没熬透的苦药,黏在金砖地上,怎么也散不去。
武王嬴荡的左臂搭在青玉几上,玄色龙袍的袖子被粗暴地剪开,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像块被雨水泡过的老松木,硬邦邦的。他试着抬了抬,刚到胸前就疼得“嘶”了一声,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活像条受惊的蛇。“又麻了……”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青铜酒樽里的酒溅出来,在描金的“万寿无疆”纹路上汇成小小的溪流,“夏无且!你那破针灸到底管不管用?扎了一个月,胳膊反倒沉得像灌了铅!”
夏无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官帽都歪了,额头快贴到地砖上,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陛下息怒!臣……臣以为是风寒入络,需慢慢调理,急不得……”他偷眼瞄向站在一旁的扁鹊,眼神里淬着毒——这齐人昨日刚戳穿了赵信他们的假病,今日武王就指名要他诊病,明摆着是要抢他的太医令之位。
扁鹊站在殿中,青布袍的下摆扫过地砖,带起细小的尘埃。他的目光落在武王的左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像蜂窝,是夏无且施针的痕迹,却都避开了“曲池”“肩髃”这些关键穴位,像个拙劣的绣工在好料子上乱扎。他的视线慢慢上移,落在武王的脸上,注意到武王说话时,喉结滚动得格外用力,舌下隐隐透出点淡青色,像藏着块没化开的淤青。
“陛下可否伸舌?”扁鹊的声音平稳得像深潭,手里把玩着一根银钗,钗头雕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他从赵国带来的,对外说是诊脉时用来拨弄舌苔,实则中空的钗杆里藏着三寸金针,针尾还缠着根细如发丝的丝线,是他自己琢磨的“机关”。
武王皱着眉伸舌,舌尖果然不自然地偏向左边,舌下的青筋暴起,那点淡青淤斑看得更清楚了,像片小小的柳叶贴在肉上。“这是什么?”武王自己也看见了,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摸。
“别动!”扁鹊突然上前一步,三指搭上武王的腕脉,指腹下的脉搏沉涩如刀刮木,一点也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滑利,“陛下的痹痛不是风寒,是筋脉里藏了东西,堵得气血走不动道。”
“藏了东西?”夏无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袍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晃,“陛下龙体,金枝玉叶,怎会藏东西?扁鹊你休要危言耸听,想借机行刺不成!”
扁鹊没理他,目光转向偏殿角落——那里是武王上次举鼎的地方,地砖上有块暗痕,比周围的砖色深些,边缘还留着被鼎足砸出的细小裂纹,像是被重物反复碾过。“陛下举鼎后,是不是每次走到那地砖上,胳膊就格外疼?”
武王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知道?昨日朕路过那里,胳膊突然像被针扎,疼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玉圭。”
夏无且的脸“唰”地白了,又强撑着梗起脖子:“不过是巧合!地砖阴凉,自然加重风寒……”
“不是巧合。”扁鹊打断他,指尖在武王脉上加重了力道,“脉沉而涩,是‘滞’象;舌下青斑,是‘瘀’象;遇震动则痛剧,是‘移’象——三者合一,必是有东西扎在筋脉里,随陛下走动、翻身而移位,像根小刺在肉里乱钻。”
他突然压低声音,快得只有武王能听见:“陛下可知,臣为练舌下刺法,曾在自己舌下试针百次?”说着,他微微张口,舌尖轻抬,能看见底下有个细小的疤痕,像颗没长好的痣,“臣的舌尖,就是这么练废的。”
武王的眼睛亮了——这是在暗示有危险,需借诊病动手。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酒樽都跳了起来:“那就按先生说的治!若是治不好,朕再连你一块儿治罪!”
第二节舌下藏针
穿堂风突然卷着沙砾从殿门缝钻进来,烛火被吹得猛地一晃,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
扁鹊的银钗在烛火上燎过,梅花钗头泛着温润的光,钗尖的寒气却让人头皮发麻。他靠近武王时,能闻到龙袍上的汗味混着药气——那是夏无且给的“驱寒汤”,扁鹊早上偷偷尝过,里面加了少量的“龟甲粉”,凉性的,喝了只会让筋脉更僵,摆明了是想拖延病情。
“陛下放松,”扁鹊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春风拂过麦田,三指再次搭上武王的腕脉,另一只手握着银钗,看似要拨开舌苔,“舌下有‘金津’‘玉液’二穴,刺之能通筋络,比扎胳膊见效快。”
话音未落,他的脚突然踩到那块有暗痕的地砖。“咚”的一声闷响,地砖竟微微下陷了半分——这是武王上次举鼎时,巨大的力道震松了砖下的木楔子。武王的左臂果然猛地抽搐了一下,疼得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张口吸气,露出了整个舌下。
就是现在!
扁鹊的银钗像离弦的箭,闪电般探入武王舌下,钗头的梅花轻轻一旋,藏在里面的三寸金针“嗖”地滑出,针尖在幽暗的舌下精准找到那点青斑,角度、力度分毫不差——这手“盲刺”功夫,是他在长桑洞对着铜镜练了三年才成的,舌尖的旧伤就是最好的证明。
“嗤”的一声轻响,金针没入半寸。
“你敢行刺君王!”夏无且的尖叫刺破殿宇,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扑过来想夺针,却被扁鹊反手一脚踹在膝弯,“咚”地跪在地上,门牙都磕掉了一颗,满嘴是血。
武王的身体猛地绷紧,额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随即却发出一声畅快的痛呼:“呃——痛快!像是有东西被挑出来了!顺着筋脉往下走!”
扁鹊手腕轻轻一旋,金针带着点寒光从舌下抽出。针尖上,缠着一缕黑血,血里裹着半枚锈迹斑斑的铁针,针尾刻着扭曲的纹路,像条蜷缩的小蛇——那是巫蛊术中专门用来阻滞筋脉的“滞筋针”,针尖淬过蛇毒,见血就会顺着筋脉游走,让人痛不欲生。
“这是什么?”武王抓起那半枚铁针,手指立刻被锈迹染黑,他突然想起什么,眼睛瞪得像铜铃,“太卜令祭祀时用的针,就是这个纹路!上次我还问他,为什么针尾要刻蛇纹,他说是什么‘通神’!”
夏无且瘫在地上,看着那枚针,脸色惨白如纸,却还强撑着喊:“是扁鹊!是他带针进来行刺,栽赃太卜令!他一个齐人,怎会认识我大秦的巫蛊针!”
“栽赃?”扁鹊举起银钗,钗头的梅花对着烛火,能清楚地看见里面中空的针槽,“此钗是赵国平原君所赠,秦宫侍卫可验上面的赵国印记;这三寸金针,是长桑君传下的‘寸劲针’,针尾有‘鹊’字暗纹,夏太医要不要拿放大镜看看?”
他转向武王,声音陡然提高,震得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陛下再看那地砖暗痕,必是下针之人趁举鼎混乱,将滞筋针埋在砖缝的机关里,待陛下踩到时,机关弹针入臂!这针随血脉游走,最终停在舌下筋络,若非遇震动移位,根本查不出!夏太医给陛下喝凉药,就是想让针沉得更深,永难发现!”
武王猛地踹开案几,龙袍下摆扫过烛台,火星溅在地上,烧出小小的黑洞:“查!给朕彻查地砖!查太卜令!查所有靠近过举鼎处的人!挖地三尺也要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