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世界安静了。
连那亵渎的《友谊之光》金属摩擦声也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并非声音的“信息洪流”从被击穿的创口中猛烈喷发出来。那不是血液,不是机油,而是……光。混乱、斑斓、充满了具体影像的光。
而这些光影,无一例外,都属于陈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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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简陋的街头篮球场。年轻的陈浩南穿着背心,汗水沿着年轻的脸颊滑落,带着一丝青涩和倔强,运球过人,起跳,上篮。场边,同样年轻的山鸡、包皮、巢皮在大声叫好,笑容灿烂,没有一丝阴霾。
是那个雨夜,霓虹灯在水洼里破碎倒影。他和兄弟几人,握着简陋的砍刀,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背靠着背,眼中是拼死一搏的狠厉,还有彼此之间无需言说的信任。刀刃碰撞的声音,粗重的喘息,还有溅到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是庙街喧嚣的大排档,劣质啤酒的泡沫溢出了杯口。他和小结巴坐在角落,她笨拙地给他夹菜,脸上带着羞涩又欢喜的红晕。他嘴上嫌弃,眼里却藏着笑。周围是吵嚷的人声,锅气,和属于那个年代最质朴的烟火气。
是澳门的赌场,灯火辉煌,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看着山鸡为了救他,独自引开追兵,消失在黑暗的巷道,那决绝的背影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是灵堂,黑白的照片,凝固的笑容。他站在小结巴的棺椁前,世界一片寂静,只有眼泪无声滑落,带走了一部分活着的温度。
是蒋天生的办公室,那杯象征着权力交替的茶,滚烫,沉重。他接过,手很稳,心里却翻江倒海,知道从此再也回不到那个只需要挥刀砍杀的简单年代。
是无数个夜晚,在夜总会喧嚣的顶层,他独自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沉睡的香港,杯中酒液摇晃,映出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复杂的眼神。
是兄弟反目,是背叛与忠诚的煎熬,是地盘争夺中的血腥与算计,是失去与获得之间的无尽循环……
这些记忆的碎片,这些构成“陈浩南”这个人的所有欢笑、泪水、热血、悔恨、荣耀与伤疤,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个被郑伊健一拳打穿的“工厂心脏”中喷涌而出,以光影的形式,泼洒在维多利亚港上空,映照在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眼中,清晰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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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南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看着那些属于自己的、最私密、最珍贵、也最痛苦的记忆,像廉价展览品一样,被这座冰冷的、生产着无灵魂空壳的工厂,从“心脏”里流淌出来。一种比死亡更深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
原来……他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恨、所有构成他们生命意义的记忆与情感,对于这沉睡于海底的、名为“锈蚀之主”的存在而言,都只是……原材料?是他们脚下这座巨大工厂得以运行的……燃料?
他们所珍视的“江湖”,所信奉的“义气”,所痛苦的“离别”,所追求的“权力”,在更高维度的存在眼中,不过是一条流水线上可以被分析、复制、甚至批量生产冰冷仿制品的……数据流?
“点解……会系……”陈浩南喉咙发甜,几乎要呕出血来。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在对抗一个外来的、强大的怪物。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们对抗的,是一种对他们存在本身的全盘否定。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历史,他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都只是这台冰冷机器运转所需的……润滑剂。
“浩南哥!”大飞惊恐地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陈浩南。
郑伊健还悬停在半空,麒麟臂深深插入金属瘤体。他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和疲惫。他回头,望向陈浩南,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睇到了吗……浩南……我哋嘅一切……都只系……佢嘅零件……”
那座庞大的拉莱耶工厂,在“记忆”被释放的短暂停滞後,发出了更加刺耳、更加愤怒的金属哀鸣。暗红色的光芒从创口和无数缝隙中剧烈闪烁,所有的齿轮开始以更疯狂的速度转动,仿佛被激怒的巨兽,要将这些不受控制的“情感病毒”彻底清除。
倒流的海水开始剧烈震荡,边缘处已经开始有巨大的水团脱离引力,向着天空坠落,又或是向着裸露的海床砸下,引发剧烈的震动。
“撤退!全部人!撤退到高地!”黄志诚声嘶力竭地命令,他知道,真正的、彻底的毁灭,现在才刚刚开始。
陈浩南最后看了一眼空中那些正在快速消散的、属于他的记忆光影,又看了一眼还在工厂心脏处苦苦支撑的郑伊健。他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和崩溃,在那一刻,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火焰烧尽。
他抹去嘴角不知何时溢出的血迹,挺直了脊梁,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撤。”
这一个字,不再是为了一座地盘,为了一个社团,甚至不是为了香港。
而是为了证明,那些被当做“零件”和“燃料”的记忆与情感,恰恰是他们——这些渺小、脆弱、却依然在挣扎的人类——与这冰冷宇宙中所有不可名状之恐怖,战斗下去的……唯一理由。
海水倒流的奇观正在崩溃,维多利亚港上空,记忆的光雨与钢铁的咆哮交织,奏响了一曲文明与反文明的最终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