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试水
风是冰坨子捏的刀片子,一刀一刀刮在脸上。脚下踩的也不是地,是万年雪冻出来的琉璃渣,滑溜里带着糙劲儿。擂台就搭在极光崖顶那块秃瓢似的巨大寒坪边上,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黑咕隆咚,风打着旋儿从底下卷上来,吹得人骨头缝都灌冰碴子。
擂台四角象征性插着四根乌漆麻黑的柱子,顶上挂着的、象征啥“剑气镇封”的破布幡被风撕扯得哗啦啦响,半点镇邪的动静听不着,倒像是吊丧的孝幡在哭。观战席在坪上更高一头的崖壁石窝里凿出来,一溜灰石头凳子,冷得能沾掉屁股皮,稀稀拉拉坐了小二十来个人,哈气还没飘开就被风卷跑了。
全是生脸。隔得老远,那目光落下来也跟北境的冰棱碴子似的,又冷又尖,带着股子划开皮肉的锋劲儿。沈沧澜不用看都能觉出来,那些视线正往他身上最破落的地方招呼——他杵在擂台靠崖边那一角,单薄的身影活像根被风扯歪了、随时能掉下去的枯草秆子。
太冷了。骨头像被北境的风吹透了的老木头,沉甸甸的,每一个关节都带着锈迹摩擦般的钝痛。膝盖肿得发亮,冰裂般的口子张着,疼得像小刀子在里面搅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脚踝冻伤处一阵尖锐的冰刺感。肺叶像被冻干的破麻袋,吸气灌进冰冷的寒气,吐出来就搅和着胸膈深处沉甸甸的闷疼和血腥气,拉成一口白雾就被风刮没了影。他只能用那只冻得青紫交加、布满裂口的手,死死抠紧那根丑陋的枯树枝子,支撑着几乎被风掀倒的身体。
没名字。不是忘了,是前头几场打完的管事弟子压根没往下报。反正轮到他了,往台上一戳,脸就是招牌。
风里卷来一点汗味儿,混着兵器摩擦石屑的腥气。对面站上来个人影。穿一身紧俏利落的藏青色劲装武服,裹着厚实的棉内衬,手上没拿家伙,就戴着一双黑沉沉的、似乎有隐隐冷光流转的兽皮短指手套,那手套包裹下的指骨凸出,拳峰坚硬得如同寒铁精金铸成。皮肤稍显冷棕,眉眼间一股子沉下去的生硬劲儿,尤其两道眉头间那道浅浅的竖痕,像冻土裂开的口子。
戒律堂的弟子。沈沧澜那只半垂的眼睛在枯草似的额发缝里扫了一下对方胸前的银绣“戒”字纹。
名号报了。陈墨。
没废话。铜锣“咣当”一声闷响在朔风里炸开!
陈墨动了!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双腿猛地蹬地!脚下那层冻得似硬非硬的浮雪“咔嚓”一声被踏裂!沉闷的脚力如同铁锤砸在冰面!整个人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直冲过来!身法不算奇诡,胜在一个沉字!一扑一进,裹挟着凌厉风声,如横冲直撞的战车!拳风破开寒风,发出呜咽般的啸响!简单!势大力沉!第一拳——探路的凿门锤!右拳撕裂空气,不偏不倚,直捣沈沧澜胸前破袄裹着的空门!
沈沧澜几乎是凭着野兽濒死的本能才拧了下身体!
太沉了!那拳头砸过来的气势像是半堵墙!速度不算快绝,但那带着低沉破风声、锁死一切闪避路线的压迫感,沉重得让人窒息!他拖着那条僵硬的伤腿,猛地后撤小半步!枯枝下意识地斜斜往上撩!
啪嚓!
拳头砸在了斜格上抬的枯枝末端!力量!绝对的力量碾压!枯枝连带着沈沧澜那只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被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怖巨力狠狠撞开!剧痛瞬间顺着小臂骨蔓进肩窝!整个人被带得立足不稳,蹬蹬蹬踉跄着连退三步!左脚后跟眼看就要踩碎擂台下那片薄冰!崖下深渊传来的冰冷吸力几乎透过脚底板!
轰!
陈墨的重拳紧随而至!像跗骨之蛆!第二拳接踵而来!更凶!更快!右拳只是虚晃佯攻,真正的杀招是紧随而至的左臂大摆拳!手臂抡圆,带着身体旋转的猛烈惯性和精悍肌肉的瞬间爆发力!一道低沉可怕的拳啸声划破风声,如同开山巨斧!呼啸着砸向沈沧澜的太阳穴!
避无可避!沉!太快了!
枯枝已经被砸得脱手!沈沧澜只来得及把头猛地往边上一偏!身体因躲闪动作而僵滞脱力!
砰!
一声骨肉撞击的闷响!
拳头狠狠砸在沈沧澜左肩肩窝靠下的硬骨头处!那层薄袄瞬间如同纸糊般被拳风撕开!沉重的力量如同攻城锤爆发!沈沧澜感觉自己半边身体瞬间被撞碎了!“咔嚓!”清晰的骨裂声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剧痛爆炸般在脑海里炸开!“噗——!”一大口温热的腥咸液体混合着唾沫碎片冲口而出!血雾在空中炸开!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眼前发黑!剧烈的恶心感和脑中的嗡鸣同时炸开!
砰!背部狠狠砸在擂台上!滑出丈许!距离崖边那翻涌着黑风死气的断崖不足两步!
冷!后背紧贴冰冷擂台的寒意瞬间直透脊椎!胸口的剧痛炸裂开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带着冰碴的钢针!嘴里满是浓重的铁锈甜腥!肩膀像是被生生撕裂,半边膀子都没了知觉。
擂台上那一声闷响像是砸进了人心窝子。
陈墨没追。拳收势稳,呼吸平稳,脸上那点生硬的冷峻添了点别的——一丝几不可察的烦躁。他刚才那拳的触感……不对劲。虽然实实在在砸在肉身上,也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但那小子身体的反震……过于“松散”?像打空了一个塞满棉絮又冻硬的破布娃娃,卸了大半力道,骨头裂没裂实在还两说。
风更大,刮得极光崖顶的碎石尖啸着划过地面。沈沧澜趴在那,脸贴着冰寒的石台,血沫子混着口水沿着唇角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色。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呜咽着,像无数冰刀在刮擦骨头缝。
痛楚如冰冷沸腾的岩浆,烧着骨头又冻着血肉。每一次试图呼吸,那钻心的刺痛就从肩膀炸到胸口。死气?陈墨拳头上那股山岩般的沉重杀意还没退干净,沉甸甸地悬在他后心。崖边的黑风卷起更刺骨的寒意,舔舐着后背。
不能死在这!这个念头像道冰锥,狠狠楔进昏沉的意识。骨头缝里那点冻僵的本能嘶吼着:打不过!走!
走得了吗?
沉重的、如同覆盖冰面的脚步声带着无形的压迫碾来!陈墨再次逼近!没跑!戒律堂弟子的字典里没这两字!既然没彻底趴下,那就打到他爬不起来为止!这一次,他身体的重心压得更低,如同一头耐心逼近猎物的猛犸巨兽。那双手套上流转的寒光隐隐,拳锋微微调整着角度。风声呜呜,那低沉得如同战鼓的重拳破风声再次凝聚!
来了!
沈沧澜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是被拳头带起的劲风刺激的!
是光!
极其细微、如同幻觉般的景象在他模糊涣散的视野边缘一闪即逝——一股极其稀薄、如同极淡雾气般的……冰蓝微光?瞬间出现在他趴伏的上方——他左侧肩胛骨伤处,右侧腰腹可能被打击的位置……甚至包括他暴露在重拳路径中的后脑!
这光?哪来的?!
没时间细究!就在那微光一闪而过的刹那,他身体深处一股冻僵骨髓的本能猛烈地爆发出来!
动!
枯枝已经脱手!他猛地发力!不是翻滚——那太慢!而是以肩窝剧痛之处为支点,身体如同被冻硬的蟒蛇,猛地反向扭动、弹起!用那只勉强能动的、布满冻疮和血口的左臂,像盾牌一样屈肘!狠狠撞向他左前方——正是那层极淡冰蓝微光指向他腰腹软肋的位置!
呼——!
陈墨的重拳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腰和抬起的手臂空当轰了过去!猛烈的拳风将他破袄的下摆撕碎了一大片!
落空了?!陈墨冷峻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惊诧!自己封死死角的重击,这眼看就剩半口气的家伙凭什么躲?!不是好运!那姿势,那暴起的位置和时机,像是提前预判!
妈的!心头无名火腾地蹿高三丈!耻辱!被一个废物预判?脚步连环急踩!震得擂台上冰屑碎裂飞溅!双拳如暴风骤雨!擂台上瞬间布满沉重粘稠、交错咬合的拳锋残影!封死所有闪避空间!逼退?不!要碾碎!
就是现在!
沈沧澜眼睛赤红!那点冰蓝微光仿佛彻底融入了他的感知!疯狂闪动在他身体四周、拳锋路径的节点上!他根本没想躲!也躲不开!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那条还在滴血的右臂上!
拼了!
在那无数沉重拳影压顶而来的刹那!沈沧澜那只剧痛麻木的右臂猛地回缩!五指收拢不是格挡,而是死死攥拳!肌肉紧绷,不顾一切地压榨着被冻伤裂口深处最后一丝血力!胳膊拖着肩膀断裂的剧痛,撕裂空气!目标——不是陈墨的真身,而是无数拳影交错撕扯中,一个极其隐蔽、却又被冰蓝微光瞬间锁定的——新旧招式转换时的力量空当!
拳面砸过去的不是空气!更像是硬生生撞上一道坚实沉重却流转稍滞的“泥墙”!
轰!
沈沧澜的拳头结结实实擂在了陈墨小臂外侧!陈墨正欲变招追击的左臂被这完全违反常理、不顾自身伤势的疯狂一砸,猛地向上一扬!攻势瞬间被打出一个裂口!
“呃!”
陈墨闷哼一声!只觉得左小臂处传来一股诡异的力量!沉重倒不见得,却带着一股子极其蛮横刁钻、仿佛能渗透骨缝的阴寒冷劲!更有一股直冲心脉的、如同血腥气混合着冻土腐殖物的气息瞬间涌入肺腑!
拳势瞬间受阻!
沈沧澜浑身骨头都在痛楚中发出哀鸣!右手剧痛麻木得像是废掉!喉咙里腥甜翻涌!但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瞳孔深处唯一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凶狠与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身体借着这一砸的反震力猛地扭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那条布满冻裂伤口、皮开肉绽的左臂!如同战场上伤痕累累的攻城槌!用尽最后一丝爆发力!撕裂着空气!狠狠凿向陈墨因左臂微扬而短暂暴露的——右侧肋下!
那里!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短暂起伏的冰蓝光斑!
陈墨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惊怒!太快了!这狼崽子的动作全无章法!角度奇诡刁钻!完全是凭着同归于尽的本能!打向那微小的、连他自己都习惯性忽略的旧伤气门!根本来不及完全防守!
他只能猛地吸一口寒气,腰腹发力!侧身!强行绷紧肌肉!用裹着厚重兽皮手套的右拳,迎向那根砸过来的破落手臂!
砰!
拳臂交击!
不是骨头断裂的脆响!更像是冻硬的猪肉砸在了熟牛皮鼓面上!
沈沧澜惨哼一声!他左臂小臂外侧那大片绽开的冻裂伤口,被裹在兽皮拳套里的坚硬拳面狠狠击中!伤口里的烂肉和骨头瞬间被砸得稀烂!暗红的血液混合着冰屑和污物猛地爆溅开来!剧烈的痛楚让他瞬间眼前一黑!
但!
就在左臂被重击、皮肉骨裂的刹那!
一股被他自己故意深埋于左臂那处溃烂伤口最深处的、混杂了他冰寒灵力、冻土阴煞死气和心头未散血戾的“寒气”,像是被巨大的外力狠狠捶开了封冻的闸门!混杂着冰蓝光芒,猛地从那爆开的伤口里炸了出来!顺着他拳锋带起的反震之力!狠狠冲入陈墨裹着兽皮拳套的拳面肌肤!
陈墨如遭雷击!拳面上传来的不仅仅是力量撞击!一股极其刁钻、带着腐蚀心智的冰寒毒气,夹杂着剧痛和更深的混乱意志,如同细密的冰棱毒针!瞬间穿透手套细密的防御!顺着他的臂骨经脉往上疯狂钻探!
他的拳头不受控制地向上弹开!那钻骨的阴寒冻得他半边手臂瞬间麻痹!心神剧烈震荡!一个极短暂的破绽在巨大心神冲击下终于无法压制地暴露出来!
就是此刻!
右臂已废!左臂剧痛爆开!可杀心未熄!沈沧澜喉咙里爆出一声撕裂般的低吼!整个人如同垂死癫狂的野兽最后扑咬!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猛地埋头!用尽全身残留力量,狠狠一头撞向陈墨因心神失守而微微前倾、失去完美防守的胸膛!
咚!
沉闷如擂鼓!冰冷的光头狠狠顶在陈墨胸口!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噔噔噔”连退数步!脸色涨红!气血翻涌!胸骨剧痛!
就是现在!沈沧澜的膝盖顶着冰冷地面剧痛,用那条没感觉的伤腿为轴,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像冰面下的毒鱼骤然弹射出去!那只从始至终没松开过、沾满血污皮屑的拳头——攥着拳头砸人?不!他一直攥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