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明镜
黑暗是软的。沉。黏稠得像北境冰缝底下化开的尸油,裹着骨头。那点能把人脑子冻木了的寒气,是从里往外透出来的,贴着脊梁骨爬。
沈沧澜感觉自己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柴火棍子。后背死死抵着块硬得硌死人的石头,冰凉刺骨,一丝缝儿没给他留,压得他半截身子发麻。右半边身子整个瘫着,没一点知觉。冻雨浇透了的薄袄裹在胸前那滩淤血上,又湿又冷,像块发臭的裹尸布贴着皮肉。左半边身子每呼吸一次都牵扯着筋骨炸裂般剧痛,疼得他直抽冷气。手腕脚踝像被无数冰针扎穿钉死了,被看不见的冰链子缠着,沉甸甸地往下拽。血好像还在往外渗,可冻僵了,流都流不动。
耳朵里是死水一样的静。没别的声儿,就他自己那点断断续续、嘶嘶拉拉、像破风箱堵了的喘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野兽味儿混着铁锈腥气,在鼻子里横冲直撞,激得他阵阵反胃。
动不了。别说咬牙撒狠,他连眼珠子朝旁边转一下都费劲。眼皮沉得像坠了铁秤砣,耷拉着,就留着一丝缝儿,映着前面那片压人的黑。黑里杵着个更黑、更冷硬的轮廓。
洛云归。
她离得不近不远,丈把地,融在那片死寂的黑里。墨色的袍服边角沾了点泥点子,被水洇开了,颜色深了一小圈。兜帽压得严实,瞧不见脸,连下巴那条锐利的线都埋在阴影里,只能看到垂在袖口下边的手。
那双手捏着个东西。是霜溟剑穗。素色的,凝霜似的剑穗子。沈沧澜之前那记垂死的反扑没挨着她的皮,倒是用全是血、汗水和北境泥污的爪子,硬生生攥皱巴了这一角冰蓝剑穗。
洛云归的手指捏着那串剑穗,指腹在凝霜丝的料子上极其细微地摩挲。像在整理被揉乱的蛛丝。
指尖拂过的地方,那点冰蓝的微光一点点重新亮了起来。
沈沧澜那只半睁着的左眼瞳孔猛地一缩!冰蓝的光映进他眼里,像烧红的烙铁捅进了冰湖!那点光……那点光他记得!
之前!演武坪上!他那要命的疯劲直扑高胜下巴尖儿的时候!就是这点子冰蓝的光!凭空炸出来!比闪电还快!猛地杵在了他和高胜中间!一眨眼功夫就冻住了他浑身奔涌的力气,还有那根要命的枯树枝子!
那光……是从她袖子里淌出来的?不是靠念咒掐诀?
沈沧澜混沌的脑子被这冰蓝的微光刺了一下,混乱的思绪像摔碎的镜面,突然显出来一小块锋利的片儿——师父挡他的力气好像……变少了?
念头还没闪实,一道冰冷的视线猛地切了进来!
穿过他半眯眼缝里那点稀薄的视线,直接楔进他冻麻了的脑子里!
洛云归不知什么时候抬了头。兜帽的阴影深不见底,唯有两束寒潭玄冰般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钉在沈沧澜身上。那目光不含一丝情绪,纯粹到残忍,像冰锥在刮磨骨头里的裂缝。
她捏着剑穗的手指停下了。连带着石洞里那点粘稠黑暗的沉重感,也朝着沈沧澜身上压过去。
窒息感瞬间暴增!左半边身子的剧痛里猛地掺进一股刺骨的锐意!沈沧澜喉咙里的破风箱声骤然嘶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狠狠一撞!“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擂在背后冰冷的石壁上!疼得他脊椎骨都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
“呜……”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哀鸣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洛云归的目光没有丝毫移动。
啪!
就在沈沧澜感觉自己快要被压碎在那冰冷石壁和无形寒意的夹缝里时,一声极其清脆的微响。
洛云归左手两根微拢的指尖,在身前虚空轻轻弹了一下。
声音不大,像冰晶砸在玉盘上。
没有灵光乍泄,没有术力涌动。只有一股凝练到不可思议、纯粹由冰魄意志凝聚而成气旋嗡鸣!如同投入凝固冰湖的一颗石子,精准地凿穿了沈沧澜左腿膝盖那处被镇压后仍旧顽固撕裂的冻伤深处!
嗡——
沈沧澜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猛地一炸!
左腿膝盖里!原本冻木了的地方!像瞬间被塞进了一万根烧红的针!更可怕的是!一股比他体内所有暴戾血气加一起还要冰冷狂暴的气流,毫无阻碍地撕裂了他微弱的防御!顺着那处冻裂的伤口!悍然冲入!直捣他勉强算是通畅的左腿经脉!
冷!不是北境冻土的寒!是九天星河深处淬炼了万载的冰魄杀意!
撞上他经脉里刚刚被强行点燃、此刻正像垂死疯兽般四处冲撞、徒留下炽热伤痕的北境残余血力!
冰火!
那是真正的冰与火在脆弱的河道里对冲!炸开!
“呃啊——!”
沈沧澜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如同被抛到滚油锅里的活鱼!颈子抻得死直,捆缚手脚的无形枷锁在剧痛中绷到极限!喉咙里堵了半天的惨嚎终于破开封锁,冲口而出!却又在即将爆发的瞬间,被更汹涌的痛楚死死掐住!变成破碎嘶哑、不成声调的扭曲呜咽!
眼睛死命上翻!瞳孔疯狂放大!半睁的那条眼缝里,纯粹的金色疯狂燃烧!浓得快要滴出血来!可下一秒,剧烈的颤抖和抽搐就取代了暴戾,金色光焰被痛楚逼得摇摇欲坠!
痛!难以想象的极致痛楚!
那冰冷的锋锐气息霸道地在他血脉里肆虐,所过之处,点燃的血力被强行冻灭,留下寸寸冰封断裂的灼痛痕迹!每一次冰针穿刺,每一次冻气冻结,都像是在他灵魂深处用烧红的铁笔刻画!
洛云归隔着丈许黑暗冷冷地看着。手指悬停在空中,没有再动。弹指之后带起的那道冰魄锋线,精准地悬停在沈沧澜左腿膝盖上一寸的虚空。只有一丝丝肉眼难察、更纯粹凛冽的冰息,如同毒蛇的信子,锁死了那处关节。
沈沧澜的抽搐渐渐变成无意识的痉挛。汗水混着血污,如浆般从额头、脖颈、后背渗出,瞬间又被他紧贴的冰冷石壁和湿透的衣裤吸走热量。体内那股冰魄力量似乎在冻结摧毁他残余力量后,也耗尽了某种凌厉,缓缓褪去刺骨的锋芒,只留下一种粘稠、沉重的冰封余寒,镇压着他最后一丝翻腾的野性。那只左眼里灼烧的金光终于黯淡下去,被一片死水般的痛楚和茫然覆盖。
时间在冰冷的沉寂中流淌,只有沈沧澜逐渐微弱的、近乎窒息般的抽气声。
“记住了?”
洛云归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不再是之前的平直或简短命令,而是带着一种冰片刮骨的质感。
沈沧澜被这声音激得一哆嗦,那只茫然的左眼费力地聚焦。他看到了洛云归悬在他膝头上方、那两根微微屈起的冰冷指尖。
“失控的爪牙,快不过自己的骨头。”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针穿破空气的锐响!
沈沧澜膝盖上方悬停的指尖处!一点凝聚了极寒与锋锐的冰芒!骤然如离弦之箭!带着令人胆寒的死寂气息!快如雷霆!瞬间刺向!
刺向沈沧澜右臂手肘后方——那处被枯树枝反震力量震伤、此刻正钻心疼痛、支撑着他身体最后一点重量的关节深处!
轰!
所有的痛觉神经瞬间爆鸣!这一击蕴含的冰冷杀意和精准的力量感知,直接碾碎了他所有防御!
“唔——!”
一口甜腥涌上喉咙!又被沈沧澜死死咽了回去!右臂瞬间麻木,剧痛炸开!那处伤处像是被冰凿活生生劈开了!骨头缝隙里被那股冰寒力量硬生生楔入了进去!然后猛地一绞!
疼!疼得他想把自己的膀子活活撕下来!
他的身体瞬间失力,再扛不住洛云归那悬顶碾压的无形威压!如同被抽了筋的泥鳅,朝着冰冷泥泞的地面直挺挺地瘫砸下去!
洛云归悬空的手,慢了一线地,往下微微一沉。
嗡!
一股柔和的、却带着不容抗拒托举力量的冰寒气流,如同无形的缓坡,稳稳地垫在了沈沧澜瘫倒的身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