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无名(1 / 2)

月云星的日子,像被拉长的丝线,缓慢而粘稠地流淌了一个月。

陌尘每次从昏沉或浅眠中费力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总是君笙那张写满担忧与温柔的脸。

这一个月,无论他做什么。

在崖边沉默地枯坐,在湖边无意识地踱步,甚至突然暴怒地咒骂捶打,君笙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

所有的恶言相向,所有的肢体推搡,他都默默承受下来。

那个曾经暴虐弑杀、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君,仿佛真的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暖意。

整个月云星,空旷得只剩下他们两人,凌玉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只在君笙召唤时才会显形。

君笙跟在陌尘身后三步的距离,保持着一种既不会太近惹他厌烦,又能在意外发生时瞬间护住他的微妙间距。

从开满无名小花的崖边,看那轮巨大的赤红落日沉入翻涌的云海,再到月泉湖边,看清冷的月光将粼粼波光染成碎银。

日复一日,相同的路径,相同的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君笙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能闻到崖边风带来的清冽草木气息,夹杂着陌尘身上淡淡的药味。

能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他偶尔踩到碎石发出的轻微声响。

能感觉到他单薄背影透出的疏离和疲惫,像一层无形的寒冰,隔绝着他所有的试图靠近。

每一次默默跟随,都像在品尝一种混合着苦涩与微甜的滋味。

苦涩于他的抗拒,微甜于他尚在眼前。

这一日,夕阳的余晖再次将崖边的云海点燃。

陌尘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君笙:

“可以不跟着我吗?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君笙的心猛地一缩,脚步顿住,声音带着习惯性的柔软和固执:“不行,阿笙担心……你会受伤。”

“担心?”陌尘终于转过身,夕阳的光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眼神却冷得像深潭:“你这样是在监视我。

每日跟着,我心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君笙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你若执意如此,你夜晚就别同我睡在一榻了。

每日睁眼闭眼都是你这张脸,看得我……真想揍你。”

君笙非但不恼,反而上前半步,微微低下头,将脸凑近了些,语气甚至带着一丝纵容:“要揍便揍,揍开心了,阿笙抱着你睡觉。”

这近乎无赖的回应让陌尘眉头紧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烦躁,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疲惫和恳求:“算我求你,别跟着我了。

你走,走远点。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仙宫不管了?神君殿不要了?”

“今朝重新飞升了,”君笙看着他,目光专注,“他现在是仙宫君主。”

“呵,”陌尘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拱手相让,倒真是大方。”

“不是大方,”君笙摇头,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是为小尘儿着想。

因为阿笙……

真的只想时时刻刻陪着你。”

“不用!”陌尘猛地别开脸,像是被那目光烫到,语气嫌恶:“看见你就恶心。”

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熟悉的小径往月泉湖方向走去,仿佛想甩掉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存在。

君笙立刻跟上,保持着那三步的距离,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从开满夕颜花的殿前小径,走过铺着青玉板的栈道,再踏上通往湖边的碎石路。

君笙一路上都在试图找话题,声音放得轻柔:“小尘儿你看,今天的云霞像不像你上次画的那幅?”

“湖里新长了几株并蒂莲,明日带你去看看可好?”

“崖边那棵老松好像又抽了新枝……”

他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陌尘始终沉默,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漠然。

“好了,”走到崖边那块他惯常休憩的平滑巨石旁,陌尘停下脚步,语气带着终结话题的疲惫:“我就坐在这里靠会儿。”

他靠着石头坐下,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最后的日光正被黑暗吞噬。

君笙在他身侧不远处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远方,轻声问:“这里的风景……真的那么好,让小尘儿每日都来坐上那么久?”

陌尘没有看他,声音飘忽,像在自言自语:“你不懂我的心。

我看到的……不是风景。”

“那看到了什么?”君笙追问,心弦莫名绷紧。

陌尘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看到了……死亡之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然后……甘愿奔赴死亡。

如果为师所经历的一切,能够让你迷途知返,看清来路……死,又有何惧。”

君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转头看向陌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斩钉截铁的承诺:“阿笙护着你,你不会死,永远不会。”

陌尘终于侧过头,看向他焦灼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飘忽的笑容,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君笙看不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罢了……你不懂。你都不知道犯错是什么意思。”

“我懂,我知道自己犯错了,要是这种错能让你我从现在走到以后,我也认了。”君笙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不要说了。”陌尘打断他,眉头微蹙,抬手揉了揉额角,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寻常的抱怨:“我渴了,也饿了。

阿笙,你去人界……帮我买点新鲜的青梅果子回来,要那种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酸一点的。”

这要求如此具体,如此生活化,与方才谈论死亡的气氛格格不入。

君笙一愣,眼中瞬间闪过警惕和挣扎:“你……不是故意……”

他想问,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

“买还是不买?”陌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君笙:“这点小事你都要怀疑我,信任哪去了?

整天像看管犯人一样看着我,很开心,很有成就感是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质疑的愤怒和屈辱。

“阿笙不是这个意思!”君笙急忙解释。

“那就是你觉得很有成就感。”陌尘的声音更加冰冷刻薄:“把自己师尊变成一个怪物,日日夜夜锁在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看着我痛苦挣扎,看着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不是让你特别满足?”

“师尊!”君笙被这诛心之言刺得脸色发白,心脏抽痛:“别说了……我去买。

我这就去。”

那声久违的“师尊”脱口而出,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妥协:“等我。”

他深深看了陌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不舍,也有一丝被刺伤的痛楚。

最终,他身影一晃,撕裂空间,消失在了崖边。

崖顶的风,骤然变得凛冽。

确认君笙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月云星的范围,崖顶只剩下他一人时,陌尘脸上所有的愤怒、委屈、脆弱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摸出一根细长冰冷的银针。

没有丝毫犹豫,他划破自己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

他将指尖按在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温润玉佩上,鲜血迅速渗入玉中,晕开一抹诡异的暗红。

玉佩微微发烫,散发出微弱却清晰的空间波动。

不过片刻,崖边翻涌的云海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

一道穿着深色衣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巨石旁。

当他的目光落在陌尘身上,落在他宽大衣袍也遮掩不住的沉重腹部时,瞳孔骤然收缩。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酸楚瞬间淹没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他看着陌尘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沉寂的灰烬,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喉头一声压抑的、沉重的滚动。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朝陌尘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

陌尘看着他伸出的手,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疲惫。

他搭上无名的手,借力缓缓站起,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无名,带我走。”

“去混沌雾海。”

无名的手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虚护在他腰后,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抱歉,是无名来晚了一步。”

他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片囚禁了陌尘许久的月云星。

他的衣袍袖一卷,空间之力无声涌动。

两人的身影,如同被云海吞噬的水墨,瞬间消失在崖顶凛冽的风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你来的刚刚好。”

只有那块冰冷的巨石,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气息。

“真怀念以前的日子,看看现在的我越活越回去,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定然好好教导他,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幽潭死寂,水波都凝滞不动,仿佛也被眼前这惨烈决绝的一幕抽干了生机。

“阿尘,别想那么多,你不会死。”

“死不死的不用说,师尊派你来杀我的两具分身也没有错。”

公仪尘或者说,顶着这躯壳的陌尘,靠在一块冰冷岩石上,面色灰败如蒙尘的枯叶,唯有一双眼,执拗地映着无名紧锁的眉头。

“你都知道?”

“神终有一死,只是我后悔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停顿了片刻说道:“无名,帮我把他取出来。”陌尘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在潭面湿冷雾气里的游丝。

无名喉结滚动,目光沉沉落在他腹部:

“你可知,此痛非人能忍?

剜心剔骨不过尔尔!

这具身体没有灵力,全靠树灵和他强行灌入的神力吊着最后一口气,取出灵种,便是断你生路。”

“生路?”陌尘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目光掠过自己曾属于“公仪尘”的手,仿佛在看一件早已破碎不堪的旧物:

“这副皮囊,连同‘公仪尘’这名字,都被他亲手毁了。留着作甚?替我取出来。”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枯寂。

无名腮边肌肉绷紧,终是长叹一声:

“好,你撑住。”

他不再多言,指间翻飞,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数道银白色的符文凭空凝结,细如游丝,瞬间缠绕上陌尘的身躯,织成一张细密的光网,将他牢牢护在中央。

紧接着,一枚流转着温润碧光的丹丸被无名捏开齿关,送入陌尘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勉强护住那摇摇欲坠的神魂。

做完这一切,无名右掌一翻,掌心寒芒暴涨,瞬间凝成一柄三寸长短、薄如蝉翼的匕首。

刃口流淌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匕首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刺入陌尘下腹!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混沌雾海的死寂,饱含着超越肉身极限的剧痛。

陌尘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脊柱,又狠狠掼回冰冷的岩石。

冷汗瞬间浸透他单薄的衣衫,额角青筋暴突,眼白顷刻间布满狰狞血丝。

他双手痉挛地抠进身下的岩石,指节泛白,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剧痛排山倒海,几乎要碾碎他残存的意志。神魂在丹药的支撑下苦苦挣扎,身体却已承受不住这非人的酷刑。

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皮肤下绿光疯狂涌动。

在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中,陌尘的身形骤然虚化、膨胀。

原地,一株巨大的神木凭空出现,枝干虬结苍劲,树皮却大片龟裂剥落,露出内里枯槁的木质。

树冠稀疏,仅存的几片叶子也枯黄欲坠。那巨大的树干中央,赫然有一个深邃的树洞,幽幽的碧光正从洞内透出,映照着无名凝重无比的脸。

无名屏息凝神,双手结出更为繁复古老的印记,口中低诵着晦涩咒言。

强大的秘术之力如无形触手,小心翼翼探入那剧烈震颤的树洞深处。

树体在秘术侵入的刹那猛烈抽搐,发出沉闷如呜咽的哀鸣,仿佛整个混沌雾海都在随之共振。

秘术之力终于裹住洞中那团朦胧的光源。

那并非成形的婴孩,只是一团被强行凝聚、包裹在精纯树灵与霸道神力中的本源灵种。光团核心,隐约可见一点刺目的鲜红精血在搏动,如同心脏。

无数细若发丝、充满掠夺气息的碧绿根须从四面八方缠绕着光团,贪婪地吮吸着它的能量,同时又将一种扭曲的生命力反哺回去。

“树灵嫁接,精血为引,神力催生…好毒的手段。”无名眼中寒芒暴涨,声音冷得掉渣:“这是要活生生将这灵种炼成一件寄生于你本源、受他操控的傀儡。

抽你骨血,榨你神魂,歹毒至此。”

他强压怒火,秘术之力骤然收束,将那团挣扎的灵种缓缓剥离纠缠的根须,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脱离本体的瞬间,灵种的光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似有不甘,又似懵懂。

无名立即将手按在巨树龟裂的创口上,精纯的本源神力汹涌而出,试图修复那恐怖的破洞,重续生机。

然而,神力涌入,却如泥牛入海。

巨树非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枯萎。

那磅礴的生命力,正从创口处、从每一片枯叶上,不可逆转地疯狂流逝。

光华流转,巨树消失,陌尘重新变回人形,无力地倚着岩石。

腹部狰狞的伤口依旧敞开着,却诡异得不再流血,只余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气息微弱,几乎细不可闻,目光却投向无名掌中那团微弱的灵光。

“无名…替我…带他长大。”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无名看着掌中那团微弱的灵光,又看看陌尘迅速流逝的生命,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你不是恨他入骨,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如今又何必留着这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