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的时光，在月影殿近乎凝固的空气里缓慢流淌。
陌尘几乎整日昏沉，意识在混沌的边界徘徊。
君笙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前几日今朝重返仙宫，君笙便再未踏出月影殿半步。
殿外被三大神器布下的结界层层封锁，隔绝了所有窥探，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这一日，君笙难得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眉头紧锁，指尖划过一本泛黄的古旧药典，试图从字里行间寻些能滋补陌尘身体的方子。榻上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他立刻抬眼望去，正撞上陌尘刚刚睁开的眸子。
那眼神，清冷、疲惫，带着一丝刚醒的茫然。
然而，在看清君笙的瞬间，那点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尖锐的抗拒取代。
他猛地翻过身，再次用冰冷的背脊筑起一道墙。
君笙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立刻放下书卷，快步走到榻边坐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小尘儿醒了，想吃点什么？
夫君……这就去做。”他伸手想碰碰陌尘的肩膀，指尖却在半空停住。
陌尘没有动，只是那裹在锦被下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些。
过了许久，久到君笙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哀求：
“放我走……好不好？”
君笙的心猛地一沉。
他俯下身，温热的大掌隔着薄被，轻轻覆上那已经高高隆起的弧度，掌心能清晰感受到里面小生命的悸动。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像是在哀求：
“算我求你……别走。”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试图用掌心的温度传递某种慰藉，“你看他……长得多好。小尘儿猜猜，他会是个小公子，还是个小姑娘？”
回应他的，是陌尘压抑着痛苦和愤怒的声音：“你若执意如此……往后，莫要后悔。”
君笙的手一僵：“我不会后悔，你……也休想逃出去，随身携带的玉佩我已经捏碎了，没人能带你走。”他声音里的那点温柔瞬间被恐慌取代。
陌尘：“究竟要我如何。”
“还差点时间，你不能走。除非你承认心里有我，或是说句你也喜欢我。”君笙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陌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逼到绝境的质问。
“我知道。”君笙几乎是吼回去，随即又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艰涩。
“纵使天各有命，纵使从前的我再怎么豁达大度……也接受不了现在这个事实。
都是怪自己，怪自己太高估自己，让你对我的身体做出那般……畜生不如的事。”他像是在重复内心的独白，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无力。
“无论你想怎么罚我，怎么恨我都行。”君笙俯身，几乎是抵着他的后背，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
“为何……？”陌尘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悲凉，“为何非得执着让我……给你孕育子嗣？”这问题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两人之间早已伤痕累累的关系。
君笙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和脆弱：“因为阿笙满脑子都是你的身影……对你魔怔了，对你有依赖。
对你爱的无法自拔，你就是我的药……可以治我的病。”
陌尘起身靠在软垫上刚刚的一番话让他气到一直咳嗽着：“你……”
他顿了顿，试图放软语气：“好了，别生气了，阿笙哄哄你……阿笙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对你做这些事。”这保证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你用回溯……”陌尘的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又像是最后的挣扎，“我要重新来过一次。”
“好了，别闹。”君笙下意识地安抚，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无奈。
“我闹什么？”陌尘猛地转身，积蓄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
他抬脚狠狠踹向君笙：“不是你一直在闹我的心吗？
把我变成这副鬼样子，我还没委屈，你倒先凶我。
烦我闹你，那你走，走远点，滚。”他嘶吼着，挣扎着想要起身，动作却因沉重的身体而显得笨拙又绝望。
君笙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踢过来的脚踝，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坚持：“我错了，是我闹你。
是我说错话了。
求小尘儿……原谅阿笙……”他连声认错，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陌尘却猛地甩开他的手，挣扎着要下床，沉重的身体让他动作迟缓而艰难。
他咬着牙，一步步挪向殿门，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出口，是逃离这无尽痛苦牢笼的希望。
可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殿门的那一刻，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腹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他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脱力般顺着门框滑坐在地。
那剧痛来得如此猛烈，在腹中疯狂搅动。一直强撑的冷静和恨意瞬间被击溃，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痛苦将他淹没。
他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肚子，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委屈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再也忍不住，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崩溃大哭：
“痛……好痛……阿笙……啊……好痛啊……”
君笙的心被那哭声狠狠揪住。
他几乎是扑过去，跪坐在地，将陌尘颤抖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一只手掌心贴着他紧绷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输送着温和的仙力试图缓解疼痛，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声音慌乱地安抚：“在呢在呢，阿笙在。
阿笙摸摸……不痛了，乖……不痛了……”那语气，是哄孩子般的极致温柔。
“你让我以后怎么办……”陌尘靠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决堤般涌出，
“怎么做人……怎么见挚友朋友……众仙家……一定会笑话我的……一定会……”那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和羞耻。
“你是师尊……”君笙下意识地开口，试图用这个身份给予他一丝支撑。
“不要喊我师尊。”陌尘猛地推开他，声音尖利刺耳：“丢脸，丢不起这个脸。”他挣扎着想要远离君笙的怀抱，却被腹中新一轮的抽痛逼得蜷缩起来。
“师尊这里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
“别喊，等我逮到机会看我不抽死你。”
君笙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如刀绞：“不喊，不喊了，再也不喊了。”他再次靠近，试图重新拥住他。
就在这时，陌尘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看向君笙，那双刚刚还盛满痛苦和怨恨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水洗过的琉璃，清澈见底，甚至带着一丝……依赖。
或许自己应该放下恨意，对他服软，或许他就会放过自己吧！
可是仙尊那么好面子，他的意识强大，每次都情愿身受反噬也要强行控制着身体伤害阿笙，也伤害自己，仙尊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心里有阿笙。
他忽然夺过身体控制，主动伸出手臂，环住了君笙的脖子，将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撒娇般的委屈：
“阿笙……我饿了……想吃好吃的……”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君笙浑身一僵。
这语气，这眼神……他试探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不……不觉得丢脸了？”
怀里的“陌尘”抬起头，脸上甚至还挂着泪珠，却露出一个带着点天真的疑惑表情：“孩子是你的……为什么要丢脸？”
他歪了歪头，眼神纯粹得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鹿：“难道……阿笙不喜欢小尘儿了？”
君笙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缩：“你……是顾陌尘？”他紧紧盯着那双眼睛，试图分辨那清澈之下是否藏着伪装。
“阿笙，我……”怀中的“陌尘”刚想说什么，脸色骤然剧变。
那清澈天真的眼神瞬间被另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暴戾取代。
快如闪电般，“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君笙脸上。
“滚出去。”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不要再进来。”
伴随着这声怒吼，他身体猛地一弓，“哇”地一声，竟呕出几口暗红的鲜血，星星点点溅在君笙雪白的衣襟上，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
君笙被那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陌尘呕出的鲜血。
他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也顾不上分辨眼前究竟是哪一个“他”，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小尘儿。”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只有陌尘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他眼神中剧烈交替的、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无声地嘶吼。
一会儿是依赖孺慕，一会儿是刻骨仇恨。他的精神世界，在这巨大的身体痛苦和身份撕裂下，彻底崩坏。
下一刻，那个充满恨意的“师尊”似乎占据了上风。
他猛地推开试图靠近的君笙，挣扎着站起，眼神扫过殿内的一切，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巨大的愤怒和无处发泄的痛苦，让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
他抓起手边最近的一个白玉花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壁。
“哗啦！”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殿内。
紧接着，是书案被掀翻的巨响。
笔墨纸砚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
古籍被撕成碎片，如同白色的蝴蝶在愤怒的风暴中飘零。
纱帐被蛮力扯下，缠绕在他身上，又被狠狠甩开。
他像一阵毁灭的飓风，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混杂着痛苦的喘息和极致的愤怒：“不放我走，你走，别在我面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