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亲自“贴身”看着他的陌尘。
谁敢靠近,尤其是那个墨池雨…君笙眼底寒光一闪。
他丢下几块灵石在桌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客栈,目标明确。
明日辰时,天巫王宫大门。
君笙拿着白川的仙丹吩咐道:“凌玉凌书你们随时待命。”
两人隐匿身形跟随君笙身后,平时是看不见他们的。
排了好长的队,终于进了王宫。
终于轮到君笙进殿把脉。
内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冗长的等候与低语。
君笙脚步顿住,目光瞬间被钉死在窗边那道身影上。
光,纯粹的光,仿佛自那人身上流淌出来。窗外疏落的日光温驯地匍匐在他素净的锦衣上,又为蒙眼的素白绸缎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微风悄然钻入,拂动他几缕散落的墨发,捎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树木气息,遥远得如同隔世的旧梦。
他安静地坐在那儿,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像,剔透、寂静,周身流淌着一种不属于这尘世的孤清。
窗格分割的光影落在他肩头、袖口,明明灭灭,更衬得那白绸下露出的下颌线条清冷得惊心。
君笙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膛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猛地撞向肋骨,又沉甸甸地坠下去。
“新来的!”一声冷硬的呵斥像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
墨池雨站在书案旁,眉头紧锁,眼神刀子似的刮在君笙脸上:“发什么愣?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他语气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君笙猛地回神,视线艰难地从那片令人窒息的光晕里撕扯开,落向声音来源。
喉间干涩得发紧,他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顾君笙。”
墨池雨冷哼一声,下巴朝窗边的方向一抬,警告意味十足:“眼睛放干净点,规矩些!这是殿下,轮得到你上下打量?
顾药师,”他加重了那个称呼,带着命令的口吻:“过来,给殿下请脉。”
“是。”君笙垂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抬步走过去。
我忍。
每一步都像踩在虚软的云端,又像踏过百年的焦灼与等待。
他停在陌尘身侧,缓缓矮身。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随意搁在膝上的手。
那手,瘦削得骨节清晰可见,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冷白,像深埋雪下的寒玉,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落下,搭上陌尘腕间冰凉的肌肤。
触感传来的瞬间,君笙呼吸骤然一窒。
指下的脉象细若游丝,迟滞艰涩,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枯竭寒意,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这具身体,竟已被寒疾侵蚀摧残至此。
君笙的心猛地揪紧,一股尖锐的痛楚直刺上来。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才没让那声痛心的抽息溢出。
“他……不是最怕痛吗?”这个念头带着百年前的记忆碎片,狠狠撞进脑海。
那时的少年,被白川用针扎过几次,就生气抱怨,非要他哄上半天才肯罢休。
如今这蚀骨寒意日日夜夜啃噬着他,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安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无所畏惧。
君笙闭了闭眼,强行稳住心神。
他松开手,另一只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个扁平的针囊。
银针细长,闪着一点寒星似的冷光。他抽出一根,屏住呼吸,正要寻找穴位。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撕扯般的咳嗽突然从陌尘喉间爆发出来,打断了他的动作。那单薄的肩胛随着咳嗽剧烈地起伏,蒙眼的绸带也跟着微微颤动。
墨池雨立刻上前一步,担忧地扶住陌尘的手臂:“殿下?”
陌尘抬手,用微凉的指节压了压自己苍白的唇,勉强止住咳喘。
他微微侧过头,朝着墨池雨和君笙所在的方向,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却清晰而平稳地响起:“今日……就到这里。
咳…贴身药师,”他顿了顿,那白绸覆盖下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吐字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确定:“就选他。”
“啊?”墨池雨显然愣住了,扶着陌尘的手臂都僵了一瞬,脸上写满了错愕:“这就选好了?平日里你连话都……”他话没说完,被陌尘轻轻挣开手的动作止住。
“就他了。”陌尘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淡得像拂过窗棂的风,却沉甸甸地砸在空气里。
他摸索着站起身,墨池雨连忙重新搀扶住他,小心地引着他绕过书桌,朝殿外走去。
墨池雨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低声追问,语气里全是难以置信:“……不再看看其他人?这顾君笙才刚来……”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垂落的锦帘之后,留下几句模糊的尾音。
内殿重新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只有窗外透进的光束里,细微的尘埃无声飞舞。
君笙独自站在原地,指间还捏着那根未来得及落下的银针,冰冷的金属触感硌着指尖。
他垂眸看着针尖那一点寒芒,又缓缓抬起眼,望向那空荡荡的、残留着树木清冷气息的窗边座位。
方才那人起身时,那几乎是仓促的、带着点逃离意味的姿态……
一丝极淡、极涩的笑意,终于艰难地攀爬上君笙的嘴角。
那笑意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久别重逢的尘埃落定,一点刻骨铭心的了然,还有一丝被深埋的、无可奈何的温柔。
“呵……”他低低地笑出声,指尖一松,银针无声地滑落回针囊里。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重地撞在四壁:“果然……还是怕扎针。”
王后殿里熏香暖得发腻。
陌尘刚弯下腰行礼,就被王后一把扶住,那双手保养得宜,却抖得厉害:“尘儿,你身子虚弱还来母后这里做什么。”
“是儿臣连累母后了。”陌尘声音低低的,像蒙着层纱:“若非儿臣这副模样,父王也不会……”
“别想那些。”王后打断他,指甲掐进他冰凉的手臂:“母后只要你好好活着,太子位是你的,谁也动不了。”
陌尘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空洞地“望”着前方:“一个瞎子……如何为王?”
“母后定会找人治好你。”王后语气急切,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落到一旁沉默的墨池雨身上:“药师选定了?”
“选好了,”陌尘轻轻打断她,蒙眼的白绸在暖光下显得格外脆弱:“顾君笙。他与儿臣……有缘。”
“有缘?”王后失笑摇头:“你这孩子,都看不见了,还说什么有缘……对了以后就让池雨和墨雪多进宫照顾你。”
“嗯……咳咳……”
话音未落,陌尘身体猛地一颤,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般冲出喉咙,他下意识抬手掩唇,指缝间却瞬间溢满刺目的猩红,点点溅落在素净的衣襟上,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殿下……”墨池雨脸色大变,一步抢上前,打横抱起那轻得吓人的身体,像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转身就朝东宫疾奔。
王后看着顾君笙紧随其后冲出的背影,那青年眼中瞬间爆发的焦灼与决断,让她心头猛地一撞。
原来,这就是尘儿说的“有缘”?
明明才第一天认识,怎么表现的比池雨还要关心。
东宫寝殿的门在身后紧闭,隔绝了所有忧心忡忡的目光。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药草苦涩的气息。
“得罪了,殿下。”君笙的声音绷得死紧,再无半分在人前的恭谨克制。
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解开陌尘沾血的衣带,将那层锦衣剥开,苍白的背脊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上面交错着数道狰狞翻卷的伤口,皮肉外翻,渗着暗红的血水,将里衣染得湿透粘腻。
新伤叠着旧痕,触目惊心。
“果然……寒毒反噬。伤成这样……怎么不说!”君笙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中,声音发颤,又急又怒。
他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那单薄的躯体冷得像冰,还在微微发抖。
掌心贴在陌尘冰凉的背心,温润碧绿的树灵光芒柔柔亮起,带着蓬勃的生命气息,缓缓渡入那具残破的身体。
血肉模糊的伤口在光芒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口、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红痕。
君笙飞快摸出那颗流光溢彩的千颜丹,托起陌尘的下颌,正要喂入。
“唔……”怀中人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猛地睁开。
那双被白绸覆盖的眼似乎瞬间锁定了君笙的位置,陌尘猛地推开他,翻身坐起,双手慌乱地在身侧摸索:“衣……我的衣袍。”
“殿下!”君笙立刻将搭在一旁的干净外袍披上他赤裸的肩头:“属下在。”
冰凉的丝绸触感让陌尘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他摸索着衣襟,试图自己系上,手指却因虚弱和方才的惊吓而不听使唤地颤抖。
“让属下服侍殿下更衣。”君笙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
他上前一步,动作放得极轻,小心地替他拢好衣襟,系上丝绦,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对方冰凉的皮肤,引得陌尘细微地战栗。
穿戴整齐,陌尘摸索着床沿下地,双手朝前探着,脚步虚浮地朝殿中的圆桌走去。
“我受伤之事……不可泄露。”他声音冷硬,带着命令的余威。
“是。”君笙紧随其后,目光紧锁着那摇晃不稳的背影。
陌尘的手在光滑的桌面急切地摸索着,终于碰到了冰冷的茶盏。
茶水泼洒出来,沾湿了他苍白的指尖和袖口。
他动作一僵,手指无措地停在湿漉漉的桌面上。
君笙的心像被那泼出的茶水烫了一下,他快步上前,稳稳扶住倾倒的茶盏,重新斟满一杯温热的茶水,轻轻放入陌尘微凉的手中:“殿下,茶好了。”
陌尘沉默地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半晌,低哑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被碾碎的自嘲:“连喝口水……都要人伺候。
我是不是……很像个废物?”
“不是。”君笙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灼热的温度:“殿下在属下心中,永远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呵,”陌尘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空洞地“望”着声音的方向:“才入东宫,就学会奉承了?你可知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个滚烫的怀抱猛地从身后将他紧紧拥住!君笙的双臂收得那样紧,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百年的思念,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因为我找了你二十年。”那声音贴着陌尘的耳廓响起,灼热的气息烫得他浑身一颤:“二十年,陌尘。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放肆。”陌尘如遭雷击,惊怒交加,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那个怀抱,凭着感觉狠狠挥手。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响亮。
陌尘:“抱歉,我不希望别人对我有所触碰。”
君笙被打得脸偏向一侧,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痕。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是我来的太晚,这二十年可有人欺负你。”
君笙慢慢的朝他走近,陌尘以为他和萧莫无一样想摄取他的仙灵之气,惊慌失措之下又给了君笙一巴掌。
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丝纵容和刻骨的熟稔:
“呵……果然,还是这么喜欢打我巴掌,不过一点都不痛。”
这笑声,这语气,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记忆最深处的某个角落。
陌尘整个人僵在原地,蒙眼的白绸下,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什么意思,如果是以前的事,但我不记得有打过谁。”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踉跄着向后退去,脚下却绊到了椅子腿,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
“殿下,小心点。”君笙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地捞住了他倾倒的身体:“你别怕,我只是担心你,怕有人欺负你,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只是现在你忘记了。”
陌尘被他半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下剧烈的心跳,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呼吸:“你,离我远点,太近了。”
“小尘儿,我是阿笙。罢了,要不还是恢复你的记忆。”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君笙,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慌乱:“出去,我不相信你,找我二十年,真是荒唐。
你……你给我出去。
什么恢复记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处境不能相信任何人,虽然被萧莫无欺负了很多年,也很想告诉他,可是万一他和萧莫无一样是个风流浪子,只想将我当做修炼炉鼎怎么办。
君笙却没有动。
他看着眼前人惊惶失措如同受困幼兽的模样,看着他摸索着想远离自己却因目不能视而显得格外脆弱无助,心口那积压了二十年的酸涩、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再也无法抑制。
他上前一步,再次精准地握住陌尘冰凉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声音却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
“殿下要我出去?好啊。不过出去之前,殿下能不能告诉属下……”
他始终与君笙保持距离:“你这人真奇怪,上来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陌尘耳畔的白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只要殿下同意与我在一起,我就治好你的眼疾和寒毒怎么样?”
陌尘推开他说道:“荒谬,口口声声说找我二十年?你是谁我都不知道,凭什么听你的,相信你。我们的关系应该才第一天认识,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