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暝站在红尘台边缘,罡风吹得他玄色衣袍猎猎作响。
她望着下方翻涌的云海红尘,轻嗤一声:“疯了……真是疯了。既然在乎他,又亲手推他下去……两个人都是疯子。”
话音散在风里,她转身,身影消失在通往青桑城的传送阵光晕中。
几日后,墨池雨踏进东宫寝殿时,陌尘正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瓷杯边缘。
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他蒙眼的白绸和半边侧脸上,安静得像一幅易碎的画。
“殿下,”墨池雨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新来的顾药师,确实有点真本事。”
陌尘微微侧头:“哦?本事不小。”
“殿下的伤不仅彻底好了,连气色……”墨池雨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嗯,连皮肤都瞧着比往日水灵红润了不少。”
“水灵…红润?你很看重他。”陌尘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触上自己的脸颊。
墨池雨站在那里不动:“殿下,顾药师可是您亲自选的,如果殿下觉得他不够好,属下立马换掉。”
微凉的指腹下,皮肤似乎真的少了几分病态的苍白。
“又打趣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顾药师有点奇怪。”
几乎是同时,顾君笙那双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穿的眼睛,还有那个猝不及防的拥抱、那句石破天惊的“找了你二十年”,猛地撞进脑海。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在白绸的映衬下,那抹红晕格外清晰。
墨池雨看在眼里,只当是殿下心情不错,趁热打铁道:“殿下,今日天色极好,不如……属下陪您出宫走走?
去城外踏踏青?”
陌尘沉默片刻。
宫墙内的空气总是凝滞的,带着药味和挥之不去的压抑。
一丝渴望悄然滋生。
“也好,”他轻声应道:“待我禀明母后,稍等一下。”正起身往走去。
“不必,”墨池雨笑了:“正是王后娘娘特意吩咐的。
娘娘见殿下近来心事重,让属下务必带您出去散散心,透透气。”
“嗯,”陌尘点点头:“就……我们两人吧。人多了,反而拘束。”
“属下明白。”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骨碌碌碾过皇城平整宽阔的御道,汇入喧嚣的市井长街。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外面鼎沸的人声、车马声、小贩的吆喝声瞬间涌了进来。
“刚出炉的桂花糕——甜掉牙嘞!”
“让让,让让……”
“娘,快看,那风筝飞得好高。”
“啧,是太子殿下的车驾吧?
看着低调……”
“嘘,慎言,走你的路。”
各种声音混杂着,充满鲜活的生命力,是陌尘久违的热闹。
他安静地靠在车壁软垫上,白绸下的面容朝着车帘缝隙的方向,似乎在捕捉着那些流动的气息。
墨池雨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殿下……莫玉殿下和莫无殿下,最近……对您可还……?”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陌尘搭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衣料,指节绷得发白。
原本放松的肩背瞬间僵硬,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
他整个人都绷紧了,仿佛被无形的寒气笼罩,连呼吸都窒涩了几分。
墨池雨心头一沉,立刻后悔:“属下多嘴了,殿下勿怪。”
他连忙转移话题,指着窗外:“殿下快听,外头可热闹了,过了这条街就到城门了,城外护城河边的柳树抽条了,绿油油的……”
马车驶出高大的城门,市井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
道路不再那么平整,车轮碾过土石,带来轻微的颠簸。
空气骤然变得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更活泼的鸟鸣声。
墨池雨掀开大半边车帘,让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灌进来:“殿下,咱们到城外了。
路两边是刚翻过的田地,泥土味挺冲,但闻着挺踏实。
再往前,就是一片林子,树叶子绿得发亮,风一吹,哗啦啦的响,听着就凉快。”
他絮絮叨叨地描述着:“前头有条小溪,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有小孩在岸边摸鱼呢,光着脚丫子,嘻嘻哈哈的……哟,那边坡上开了一片野花,黄黄紫紫的,跟泼了颜料似的……”
陌尘紧绷的身体在墨池雨刻意轻松的描述中,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微微侧着头,认真地“听”着外面的世界,唇角无意识地,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
墨池雨瞥见那抹极淡的笑意,心头一松,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打趣:“殿下,您笑了?嘿,属下就说嘛,出来走走准没错。
您就该多笑笑,笑起来多好看。”
陌尘唇角的弧度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开,并未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马车驶入林间道。
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午后的阳光,只留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温度明显降了下来,凉爽的风带着树叶和溪水的湿润气息,温柔地拂过脸颊。
车轮碾压着林间松软的泥土和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首低沉的催眠曲。
墨池雨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这片林子尽头有片小湖,水特别清,能看到水草晃悠,还有野鸭子……殿下?”他忽然住了口。
身边,陌尘不知何时已歪靠在软垫上,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
那总是微蹙的眉心彻底舒展开来,被白绸覆盖的眼睫安静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连日来的紧绷、忧虑和深宫里的沉沉暮气,仿佛都被这林间的清风暂时吹散了。
他睡得很沉,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巢穴、卸下所有防备的倦鸟。
墨池雨立刻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着殿下难得安宁的睡颜,脸上那点笑意渐渐沉淀成一种纯粹的安心。
他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下抽出一条薄薄的毯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轻轻地盖在了陌尘身上。
马车继续在林荫道上轻晃前行,碾过一地细碎的光影,只有风声、水声和树叶的私语,温柔地包裹着这一方小小的、静谧的天地。
东宫偏殿。
偏殿里静悄悄的,只有君笙指间那颗流光溢彩的千颜丹在昏暗光线下兀自流转着温润光泽。
他指尖摩挲着丹药圆润的表面,心头那点焦灼挥之不去——该服药的时辰了,陌尘人呢?
他刚转身准备去殿外询问守卫,殿门口的光影就被两道身影堵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大喇喇地迈步进来,带进一股外头的燥气,与殿内沉静的草药香格格不入。
“嗯?”为首那个身材高挑、五官俊朗得有些锐利的青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钉在君笙脸上。
他极其嫌恶地拍了拍衣袖,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下巴傲慢地抬起:“你谁?在我弟弟寝殿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君笙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压下心头瞬间涌起的不适,语气尽量平稳:“送药。”
旁边那个身量稍矮、面容清秀的少年嗤笑出声,那笑声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琉璃:“哟,又是药?
我那三弟还真是个天生的病秧子。
从小到大这药罐子就没离过身,吃了那么多也没见好。
还不是一副风吹就倒的废物样。”他眉眼弯弯,说出的话却淬着毒。
君笙的目光扫过两人,一个高大俊朗却眼神阴鸷的是萧莫无,一个清秀可人却满嘴刻薄是的萧莫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沉静:“敢问两位是?”
那清秀少年萧莫玉,抱着胳膊,下巴朝君笙一点,带着施舍般的口吻:“怎么,伺候太子的人,连主子们的脸都认不全?
我是萧莫玉,”
他朝旁边的高大男子努努嘴:“这位是我大哥,莫无殿下。现在,知道规矩了?”
萧莫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冰冷的探针在君笙身上逡巡了一圈,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视:“太子人呢?”
“属下也是刚来,正欲寻找殿下。”君笙如实回答,指间的丹药却捏得更紧了些。
“哼,”萧莫玉冷哼一声,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君笙:“没规矩的下人。
问你话,就好好答。
东一句西一句,成何体统。”
君笙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所有情绪都已压得不见底,只剩下表面一层恭谨的薄冰。他微微躬身:“属下顾君笙,奉殿下之命前来送药。
方才入殿,见殿内无人,正欲去询问守卫,恰逢两位殿下驾临。”
“嗯,”萧莫玉这才像是满意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还差不多,像个伺候人的样子。”
萧莫无眉头却皱得更紧,他环顾这空荡得有些冷清的寝殿,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一丝掌控被打破的烦躁:“每月月圆之夜,我们兄弟三人必要聚在他这东宫,这是规矩。他人呢?难道……”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像毒蛇吐信,“……受不住了,想逃?”
萧莫玉立刻接上话,那张清秀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恶毒的兴奋:“逃?他往哪儿逃?一个连路都看不清的瞎子,离了这东宫,离了大哥的照顾,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凑近萧莫无,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不远处的君笙听得清清楚楚,那话语里的恶意粘稠得几乎要滴出来,“大哥,你说……今晚他会不会又像上个月那样?
啧,那细皮嫩肉的,稍微碰重点就青一片紫一片,哭起来的样子……倒是比平时那副清高样有趣多了。”
“废物就是废物,”萧莫无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待会儿他回来,告诉他,好好准备一下。”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月圆之夜,规矩不能破。让他……洗干净等着。”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令人作呕的眼神,再不看君笙一眼,转身便走,衣袍带起的风里都裹挟着一股腐朽的恶意。
脚步声消失在殿外。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
君笙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被寒冰冻住的雕像。
那颗温润的千颜丹,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却丝毫抵不过他心口那炸裂开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