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指缝里的细沙,溜得飞快。
转眼,两人在这世外竹屋已悠悠过了六年,日子无忧无虑。
这六年,是月尘嘴里“神仙来了都不换”的快活日子。
白天,要么是月尘追着山鸡野兔满山跑,嚷嚷着要给“木头脸”加餐,要么是陌尘在溪边静坐垂钓,偶尔还会被月尘的恶作剧惊扰打盹。
月尘则在一旁喋喋不休,从天上飞的鸟说到地上爬的虫,话题天马行空。
夜晚,他们就躺在屋顶的茅草上,看着星河璀璨,月尘的嘴依旧闲不住,陌尘偶尔“嗯”一声,便是对他长篇大论的最高褒奖。
简单,自在,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细水长流里浸透的安稳。
直到一个月后的清晨,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爆发开来,瞬间击溃了陌尘。
他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蜷缩在榻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浓密的睫毛上甚至凝了一层细小的寒霜。
那沉寂多年的寒毒,终究是反噬了,来势汹汹,瞬间撕碎了所有宁静的美好。
“小陌,你是不是不舒服。”月尘脸上的嬉笑荡然无存,只剩惊惶。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陌尘,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可那寒意仿佛来自九幽,刺得他骨头缝都发疼。
“怎么会这样?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陌尘紧闭着眼,眉头拧成了死结,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看着陌尘痛苦的样子,月尘的心像被钝刀子割。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药,白川那里肯定有压制寒毒的丹药。
用空间戒…回去拿药?
万一被君笙的属下发现,抓到了是死,
逃不掉,留下陌尘一个人在这寒毒发作也是死…
“小陌,狐狸不想你死。”
“小陌…”月尘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轻轻抚摸着陌尘冰冷的脸颊。
“你想…你想回去找君笙吗?他那里…或许有办法。”
他问出这话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怕他答应,又怕他不答应。
怀里的人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被痛苦占据,眼神却异常清晰。
他看着月尘,嘴唇翕动,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想。”
月尘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巨石砸中,闷得发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赌气瞬间涌了上来。
他刚才还纠结得要命,此刻听到这个“想”字,反而像是浑身不自在,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想?”月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失落:“你想他?你想回去找他?”
他抱着陌尘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随即又像被烫到般微微松开一点,脸色变幻不定。
最终,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在陌尘冰冷的颈窝,闷闷地说:“…不行!外面太危险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从此,夜晚成了煎熬。
月尘固执地夜夜抱着陌尘入睡,像抱着一个巨大的冰块,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自己九尾天狐那点微薄的暖意。
陌尘起初还会推拒,但寒毒的折磨让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月尘抱着。
月尘的怀抱很暖,却也止不住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陌尘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小陌,要是痛你就喊出来,或是咬我都行,不要这样闷不作声。”
即使是在昏睡中,那眉头也从未舒展,仿佛连梦境都被无边的寒冰和痛苦占据。
纵使这样,陌尘也只是轻微的呻吟着,细微的声音还是让月尘心里难受。
“小陌,今天山那边开了好多花,红的黄的,可好看了,等你好了我摘给你看啊?”
“…嗯。”
“喂,你又敷衍我,你都不喜欢花花草草的。
你也别光嗯啊,说句话行不行?
你这样闷着,我都快憋出病了!”
“…累。”
“累就睡,睡醒了就有力气骂我了。”
“……”
月尘看着他沉睡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心头的恐慌像野草般疯长。
终于,在陌尘几乎整日昏沉的第三个月,月尘再也无法忍受。
他背起轻得几乎没什么分量的陌尘,决绝地冲出了竹屋。
“师尊!师尊救命啊!”月尘背着陌尘,一路跌跌撞撞冲进他们曾经隐居的山谷深处,师尊清修的洞府前。
可惜,洞府石门紧闭,门前落叶堆积,显然主人远游未归。
唯一的希望落空,月尘的心凉了半截。
但他没时间绝望,目光立刻锁定了洞府后方那眼氤氲着热气的疗伤灵泉。
他小心翼翼地将陌尘浸入温热的泉水中,自己也跟着跳下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冰冷僵硬的身体,九尾天狐的灵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试图驱散那顽固的寒毒。
泉水很热,月尘的灵力也带着灼热的气息,可陌尘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贪婪地吞噬着热量,却依旧冰凉。
一个时辰的煎熬后,怀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阿玄…”陌尘的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
“你怎么还没走。”
月尘又气又心疼,收紧手臂:“说什么屁话!我是那种丢下你不管的人吗?”
“你放开我~”陌尘微微挣扎了一下:
“不要离我太近…寒气…会伤到你。”
“不行!”月尘斩钉截铁,下巴抵在陌尘湿漉漉的头顶:“你身上太冷了,我在用灵力替你压制寒毒,别乱动。”
“没用的…”陌尘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阿玄,带我回竹屋…”
“这里是师尊洞府,就这里挺好的,你现在这样不适合奔波劳累。”
月尘看着他苍白透明的脸,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为了他好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他沉默地将陌尘从泉水中抱出,仔细擦干他身上的水珠,替他穿好干燥柔软的衣袍,再轻轻放到洞府内简陋的石榻上。
“小陌,你不会死的。”月尘的声音带着自己都不信的笃定,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陌尘躺在石榻上,目光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他看着守在榻边、同样一身狼狈的月尘,眼神复杂难辨。
“阿玄…”他轻声唤道。
“我来了。”月尘立刻凑近,握住他依旧冰凉的手。
“这么多年…让你跟着我…委屈你了。我是不是很无情?”陌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月尘一愣,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一点都不委屈。也不无情。
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真的…”
陌尘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算了…不说了…”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再次陷入了昏睡。
子夜,万籁俱寂。
洞府内只有月尘粗重的呼吸声和石榻上陌尘微弱的脉搏。
陌尘的眉头在昏睡中皱得更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无意识地颤抖。
他陷入了一个冰冷而血腥的噩梦。
梦里,不再是宁静的山谷。
天空是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大地在燃烧、崩裂。
无数奇形怪状、散发着恶臭的“缝和怪”和狰狞魔物在疯狂屠戮。
昆虚界的仙民、衣衫褴褛的底层凡人修士,像麦子一样被成片割倒,鲜血染红了焦土,凄厉的哀嚎和绝望的惨叫充斥天地。
断壁残垣间,尸横遍野。
他看到了君笙。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挚友,此刻浑身浴血,华丽的衣袍破碎不堪,一条手臂无力地垂下,显然受了极重的伤。
他正被几只巨大的魔物围攻,剑光虽然凌厉,却已显出疲态和绝望。
“君笙!”陌尘在梦中大喊,想冲过去,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君笙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猛地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愤怒和…失望。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陌尘的心脏。
“陌尘,你终于舍得现身。”君笙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带着泣血的控诉:“看看,看看这人间炼狱。
都是拜谁所赐?你冷眼旁观,袖手人间,你的心呢?被你自己挖出来吃了吗?!”
“不…不是的…”陌尘在梦中挣扎,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几乎将他撕裂:“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
“不知道?”君笙挥剑逼退一只魔物,嘴角溢出血沫,眼神锐利如刀:“一句‘不知道’就能抵消这滔天罪孽?
陌尘,你真是…冷血无情到了极致。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那么看好你,还觉得你温柔心善,人品好,现在看来不过是你骗我耍的心机。”
“对不起…阿笙…对不起…”陌尘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他从未如此卑微地祈求过:
“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我该怎么做…”
“原谅?”君笙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深深的疲惫:“太迟了…陌尘…一切都太迟了…”
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魔爪穿透了他的胸膛。
“不——!!!”陌尘在梦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猛地从石榻上弹坐起来。
洞府内,烛火摇曳。
月尘被他剧烈的动作惊醒,立刻扑过来紧紧抱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小陌!小陌。醒醒,是梦。
是噩梦,别怕,我在这里。”
陌尘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眼中还残留着梦魇带来的巨大恐惧和痛苦。
他下意识地抓住月尘的衣襟,力道大得指节发白,身体依旧冰冷,却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烫。
月尘感受到他不同寻常的颤抖和那份深沉的绝望,心被揪得生疼。
他不知道陌尘梦见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重复: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阿玄在这里…”
洞府外月光清冷,洞府内烛火摇曳。
陌尘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刚换上的衣袍。
他怔怔地望着守在一旁、满脸担忧的月尘,眼尾泛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
“阿玄…”他的声音带着梦魇后的沙哑和茫然:“我是不是错了?”
月尘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凑近:“什么?什么错了?做噩梦吓着了?”
“我不该对他撒谎~”陌尘的眼神空洞,仿佛还陷在刚才的梦境里:“不该去接触他,更不该想收他为徒,更不该和他产生,产生……”
那句“产生情感”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月尘第一次见陌尘哭得如此伤心脆弱,心头一紧,一个荒谬又让他心头发冷的念头冒了出来:“小陌,你…你该不会真的对他…产生了情欲?”
“情欲”二字像烧的的烙铁,烫得陌尘浑身一颤。
他眼神慌乱地避开月尘的视线,苍白的脸上竟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红晕:“我…我没有,我没有……”
月尘看着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你这个表情…明明就是动情了。
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没有七情六欲吗?
所以那些…都是假的?”
“没有,我没有动情。”陌尘激动地反驳,气血翻涌,猛地咳嗽起来,竟咳出了一小口鲜血,点点猩红落在素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