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笙穿过荒岛边缘稀疏的灌木和嶙峋怪石,脚下是松软中夹杂着细小贝壳碎片的沙土。
海风带着咸腥味和一丝丛林深处的湿润气息,吹拂着他依旧湿冷的衣袍,带来阵阵寒意。
他循着那点奇异的光芒,最终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高地。
眼前,是一株极其奇异的柳树。
它并不高大,树干虬结苍老,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褐色,树皮龟裂,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
奇异的是,它的枝条,那些本该柔韧垂落的柳条,此刻却如同凝固的碧玉雕琢而成,通体流转着一种温润而柔和的翠绿色光芒。
这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株柳树,在荒岛略显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圣洁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
没有风,那些发光的枝条却纹丝不动,如同时间在此处静止。
树下,背对着他,坐着一位姑娘。
她穿着一身如海水般深邃的蓝色衣裙,裙摆在无风的空气中安静地垂落。
墨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披散在肩头,发间点缀着几枚小巧莹润的珍珠。
她正低低地哼唱着一支曲调悠扬而哀婉的歌谣,声音空灵,仿佛与海浪的呜咽融为一体。
君笙的目光在那株发光的柳树上停留了片刻,一种莫名的、近乎本能的认知划过他空白的脑海。
“这树,生机已绝。”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大步走了过去,脚步声踏碎了沙地上的枯叶。
歌声戛然而止。
她的面容清丽,带着一种大海子民特有的深邃轮廓,肌肤白皙近乎透明:“你是谁,刚刚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君笙在她面前站定,没有丝毫客套,带着一种失忆者特有的、近乎鲁莽的直率,劈头就问,声音因为喉咙干涩而有些沙哑:“这位姑娘,这里是哪里?”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浅歌,带着审视和不容回避的意味,毫无礼数可言。
浅歌被他这近乎无礼的质问弄得一愣,蔚蓝的眼眸眨了眨,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并未起身,只是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浑身透着狼狈与危险气息的男人,声音如同她的歌声般空灵,清晰地回答:“这里是龙牙礁,人鱼族领地的珊瑚岛。”
她的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衣物和苍白的脸,补充道:“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不知公子从哪里来?”
“龙牙礁…”君笙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有唤起他任何记忆。
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浅歌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紧接着追问:“你是谁?坐在这里干嘛?”
“我叫浅歌,在救这棵柳树。”蓝衣姑娘坦然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她顿了顿,蔚蓝的眼眸直视着君笙那双深邃却茫然的眼睛,反问道:“你又是谁?来这里寻人?”
“我…”君笙张了张嘴,想要说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
但脑中瞬间翻江倒海,剧烈的刺痛感猛地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痛苦地皱紧眉头,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太阳穴,身体晃了晃,原本锐利的眼神瞬间被一片混乱的痛苦和茫然取代。
他用力摇了摇沉重的脑袋,仿佛想将那片混沌甩出去,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名字…我…不知道…去干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表情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深深的挫败感。
浅歌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淡淡的无奈。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如同海风拂过:“你这人,真是奇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要去干嘛也不知道,像个被海浪冲上岸的迷途之人。”
她微微歪头,看着他:“那你想去哪?我可以为你指路。”
“去哪…干嘛…”君笙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
但“人界”这个词,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盏微弱灯火,莫名地浮现在他混乱的思绪里。
他不太确定地、带着一丝试探地开口:“人界…你知道怎么去?”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模糊的坐标。
浅歌抬起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向东南方向的海平线。
那里,除了铅灰色的天空和深蓝色的海水,空无一物。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一直往那边走,万里之遥,渡过东海,便是人界最繁华的都城“青桑城”。
城中有巨大的传送阵法,连接四方。
到了那里,你想去哪里,应该都能找到路了。”她的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无形的轨迹。
“青桑城…传送阵…”君笙的目光顺着浅歌所指的方向望去,灰蒙蒙的海天一线,遥远得令人绝望。
但他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收回目光,转向浅歌,动作有些生疏地抱了抱拳,声音低沉但带着一丝真诚:“谢过浅歌姑娘指路。”
说完,他转身便欲离开。
然而,脚步刚迈出一步,却又顿住了。
他微微侧身,目光再次落回那株散发着柔和翠绿光芒的奇异柳树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洞悉本质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冷酷的怜悯。
“临走前~”君笙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晰,却多了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并不等浅歌回应,目光直直地落在柳树那龟裂的树干上,仿佛能穿透那层流转的光芒,看到内里的枯槁。
“这棵树~”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生机已绝。
纵使你用那蕴含水元生机的鲛珠丹日夜滋养,强行激发这点表象的光辉,也不过是徒劳。”
他顿了顿,视线似乎穿透了树身,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里面的元神,早已散尽了。
他…彻底死了。
留在这里,也不过是一具空壳,耗着你的灵丹罢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拖着依旧沉重疲惫的身躯,朝着浅歌所指的东南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的礁石和稀疏的灌木丛后。
高地上,只剩下浅歌一人。
她原本平静无波的蔚蓝眼眸,在君笙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睁大。
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戳穿最痛心秘密的剧烈震动:“死了,白川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说你家公子不会让你死,骗子……”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一颗圆润冰凉、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珠子,那正是她视若珍宝的鲛珠丹。
她猛地转头,死死盯着那株依旧散发着温润翠光的柳树,仿佛要透过那虚假的光芒,看到君笙口中那残酷的真相。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比身上的蓝衣更加苍白:“和你相处的三月是我一辈子最温馨的日子,我们发过誓的,你也答应了会娶我的,可不能反悔,反悔会有报应的。”
海风吹拂着她墨色的长发和蓝色的裙裾,也吹不散那瞬间笼罩在她身上的、巨大而冰冷的绝望和悲伤。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那流转着光芒、却冰冷坚硬如同玉石般的柳条,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水雾,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不会的…白川…他…他只是睡着了…你胡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滑过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树下干燥的沙土里,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
那株发光的柳树,依旧沉默地矗立着,翠绿的光芒流转不息,映照着树下人鱼少女无声的崩溃,构成一幅美丽又无比凄凉的画面:“他肯定是骗我的,只要我继续修复你,肯定能再次修炼成人形。”
君笙的身影消失在荒岛嶙峋的礁石之后,留下的残酷话语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浅歌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希冀。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蔚蓝的眼眸空洞地望着那株依旧散发着温润翠光的柳树。
君笙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生机已绝…元神散尽…彻底死了…徒劳…”
“不…不是真的…”她摇着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像是在抗拒一个无法接受的噩梦。
可心底深处,那个被她刻意忽略、被鲛珠丹光芒掩盖的冰冷事实,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这棵树,早已没有了生命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