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醒得倒是快。”
低沉的嗓音从案几后传来,穿越者青林僵硬地转头,看见那个穿着玄色曲裾深衣的人。
对方束发的玉簪泛着温润的光泽,手指正捏着一卷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竹简上的篆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辨——那是“垦草令”的残篇……
穿越者青林在历史系的数据库里见过无数次摹本,却从未见过带着墨香与指温的原件。
是商鞅。公元前356年,秦国栎阳宫的相府密室,距离第一次变法还有三个月。
这是青林又一次穿越到商鞅身边。
印象有一次是在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刚发布求贤令,他在客栈的柴房里醒来,听见少年商鞅与食客争论“法不可贵”;
有一次是公元前359年,他成了相府的侍童,亲眼看见商鞅在朝堂上驳斥甘龙的“法古无过”。还有几次……
而这一次,他穿着粗布褐衣,手腕上还戴着那只没在爆炸中损毁的量子定位手环——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显示,这次的时空锚点稳定,预计停留时间超过七十二小时。
“汝既为墨家弟子,当知‘兼相爱,交相利’之理,为何总在暗处窥伺?”商鞅放下竹简,目光落在青林手腕的手环上,眉头微蹙。
上次穿越时,青林情急之下用“墨家机关术”解释过手环的来历,没想到这个身份竟被时空惯性保留了下来。
青林定了定神,起身拱手:“商君,墨家虽主‘非攻’,却也知‘强兵’方能‘止戈’。前日听闻商君欲在秦国推行新法,特来请教——弱秦积弊百年,何以凭一法而强?”
他知道,这正是商鞅此刻最想与人倾诉的心事。
历史上的商鞅,在变法前曾与秦孝公进行过三次长谈,从“帝道”到“王道”,最终以“霸道”打动君主,却从未有人真正听他细说过,那些刻在竹简上的条文背后,藏着怎样的计算与考量。
商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色。
他起身走到石室中央,那里铺着一张巨大的秦国舆图,用朱砂标注着山川、城邑与部族。他弯腰捡起一根木簪,指着舆图西侧的陇西之地:“弱秦之弱,首在‘力散’。昔年厉公以来,君弱臣强,大庶长把持朝政,河西之地被魏夺走,关中平原又有戎狄侵扰,百姓或附于贵族,或逃于山林,国库空如悬磬——汝可知,去年秦国征调士兵,竟有三成士卒无甲胄,五成兵器为石制?”
青林心头一震。他曾在《商君书·赏刑》里读过“利禄官爵搏于兵”,却从未想过变法的起点竟是如此窘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的手环,屏幕上突然弹出一行小字:“检测到历史信息节点,是否调取公元前357年秦国军备数据?”他指尖微动,选择了“仅本人可见”,一行行数据浮现在视网膜上:秦国现役士兵约五万,其中贵族私兵占四成,甲胄装备率不足三成,粮食储备仅够支撑半年作战。
“商君欲先强军?”青林问道。
“非先强军,乃先‘聚力’。”商鞅直起身,木簪在舆图上划出一道弧线,“欲聚力,先治‘私’。秦之贵族,世代食邑,私藏甲兵,视国君如无物。
去年我入秦,见河西之地的魏兵身着铁甲,而秦兵仅着褐衣,可贵族府中却有舞姬穿着绣金罗裙——此等‘私肥公瘦’,国何以强?”
他走到案几前,拿起一卷新的竹简,递到青林面前:“此乃‘军功爵制’草案。
凡秦民,无论出身,斩敌一首者,赐爵一级,田一顷,宅九亩;斩敌五首者,可为五家之隶臣;斩敌三十三首者,可为屯长——汝看,如此一来,百姓为何而战?贵族为何不能私藏甲兵?”
青林看着竹简上工整的篆字,突然想起第一次穿越时,少年商鞅在客栈里说的话:“法者,天下之公器也。
不分亲疏,不别贵贱,一断于法。”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已在心里勾勒出这样的制度——用爵位和田宅,打破贵族对利禄的垄断,将百姓的力量与国家的需求绑在一起。
“可贵族势大,此法推行,恐生叛乱。”青林说出了历史上的隐患。他知道,公元前355年,太子驷犯法,商鞅刑其师傅公子虔、公孙贾,才震慑了反对势力,但那已是变法推行后的第三年。
商鞅轻笑一声,指尖在竹简上敲了敲:“故需‘立木为信’。”他走到石室的窗边,推开一扇木窗,外面是相府的庭院,月光正洒在一棵老槐树上,“下月初一,我将在栎阳南门立三丈之木,宣称能徙木至北门者,赏五十金。百姓必疑,以为官府戏言——待有人徙木,我必如数赏之。如此,百姓便知官府令出必行,日后推行新法,虽有贵族阻挠,百姓亦会信法而从之。”
青林的视网膜上,时空手环突然闪烁起来,弹出一段模糊的影像——那是他第二次穿越时的记忆:公元前356年,他站在栎阳南门的人群里,看着一个壮汉将三丈之木扛到北门,商鞅亲自上前,将五十金递到壮汉手中,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立木为信”不是简单的宣传,而是商鞅为新法铺设的第一块基石。
“军功爵制是‘强兵’,那‘富国’之法呢?”青林追问。他知道,商鞅变法的核心是“农战”,强军之外,必须重农。
商鞅转身回到案几前,又拿起一卷竹简,上面写着“垦草令”三个大字。他展开竹简,指着其中一条:“秦地多旷土,百姓却弃农经商,或依附贵族为食客。故我令:凡弃农经商者,收为官府奴隶;凡依附贵族者,限期归田,逾期者,没其家室。此外,推行‘什伍连坐’,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一家犯法,十家连坐——如此,百姓不敢怠农,亦不敢私藏奸人。”
“连坐之法,会不会过于严苛?”青林忍不住问道。他来自未来,习惯了现代法律的“罪责自负”,对连坐制度总有天然的抵触。
商鞅的目光沉了下来,语气却异常坚定:“秦民久处乱世,不知有法,若法不严,则民不畏。昔年秦厉公时,盗匪横行,官府束手无策,何也?因民知犯法而无罚,故敢为恶。今以连坐之法,令民相互监督,非为苛责,实为教民知法、守法。待日后民皆守法,便可宽刑——此乃‘先严后宽’之道。”
他走到青林面前,突然伸手,指尖几乎触到青林的手环:“汝墨家有‘天志’之说,谓‘天欲人兼相爱,交相利’。可若国不强,民不富,百姓皆饥寒交迫,何谈‘兼爱’?秦之百姓,岁有三成死于饥馑,五成死于战乱,若新法能让秦民免于饥寒,免于战乱,纵使法严,民亦会从之。”
青林的心头一热。他突然想起自己穿越的初衷——2242年,地球资源枯竭,人类成立了“时空历史研究所”,试图从古代变法中寻找文明存续的答案。而商鞅变法,正是研究所重点研究的对象:一个积弱百年的国家,如何在短短二十年里成为战国七雄之首?
“商君,”青林定了定神,“若新法推行,百姓皆归农战,可秦国的手工业、商业怎么办?无工匠,则无农具;无商贾,则无物资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