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者青林撑起身子,看见个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蹲在不远处,手里捏着支狼毫笔,膝头摊着张洒金宣纸。
男子面容清癯,颔下留着三缕短须,袖口沾着些墨痕,眼神像山涧水一样明澈。
“我……”青林喉咙发紧,他认出男子身后的篱笆墙上,爬着几株他只在博物馆见过的瓠瓜。
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远处的田埂——几个农夫正用曲辕犁耕地,那种唐代改良的农具,此刻正活生生在他眼前划出湿润的泥土弧线。
“莫不是游学的举子?”男子放下笔,伸手扶他起身。他的指尖带着墨香,掌心有长期握笔磨出的厚茧,“看你的衣饰,倒像是西域来的。”
青林这才低头打量自己——防静电服的肘部磨出了洞,胸前印着的粒子轨迹图被泥土糊了一半,在这古意盎然的景致里,活像幅拼错了的画。“我叫青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高鼎,字象一。”男子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石碾,“刚在此处寻些诗兴,若不嫌弃,且坐片刻?”
青林的呼吸骤然停滞。高鼎?那个写“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清代诗人?他竟穿越到了咸丰年间的江南村落,正与《村居》的作者并肩坐在春日田埂上?
石碾旁的野花开得正盛,紫的地丁、黄的蒲公英,还有些叫不出名的蓝花,像被打翻的颜料盘。高鼎重新拿起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徽墨,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这春日景致,看似好写,实则最难。”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麦芒,“写山则失了水,写花又漏了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青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几个孩童正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奔跑,手里牵着线,线的另一头是纸鸢——有的画着蝴蝶,有的糊成鲤鱼,最显眼的是只老鹰,翅尖还沾着去年的枯叶,却仍奋力往云里钻。
“先生看那纸鸢如何?”青林脱口而出。他研究过流体力学,知道风筝升空的原理是伯努利效应——气流流过翼面时产生压力差,托着纸鸢对抗重力。可此刻看着那些摇曳的纸鸢,公式突然变得寡淡。
高鼎的眼睛亮了。他盯着那只老鹰风筝,看着它在风中起伏,突然笑道:“妙哉!我怎么没想起它来?”他提笔在宣纸上疾书,墨色在纸上晕开,像春水漫过田埂:“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青林凑近去看,这两句诗里藏着多少层次的春景——草的生长、莺的飞动、杨柳的低垂、春烟的朦胧,却偏不用一个“春”字,反倒让整个春天都活了过来。他忽然想起导师说过的“维度压缩”——用低维的语言描述高维的世界,诗歌与弦理论,原来在做同一件事。
“还差两句。”高鼎放下笔,眉头微蹙。他起身走到田埂上,看着那些放风筝的孩童。孩子们跑得满头大汗,线轴在手里转得飞快,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摔倒了,手里的线却攥得更紧,看着风筝越飞越远,咯咯地笑。
“有了!”高鼎转身跑回石碾旁,笔锋带起的风掀动了宣纸的边角:“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最后一笔落下时,远处的纸鸢正好挣脱了孩童的手,顺着东风往天际线飞去。青林看着那二十八个字,突然觉得眼前的春光都被收进了纸里——草长是空间的延展,莺飞是时间的流动,而纸鸢的升空,恰似某种突破维度的跳跃,带着孩童的笑声,撞碎了现实与想象的边界。
“如何?”高鼎将纸铺平在石碾上,墨香混着花香飘过来。
“像……像把整个春天装进了风筝里。”青林的声音有些发哑。他忽然明白,高鼎要找的“少了点什么”,不是具体的景物,而是那股让春天活起来的“气”——草在长、莺在飞、柳在摇、鸢在升,万物都在动,都在突破自身的局限,这不正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
高鼎朗声大笑:“青林兄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这纸鸢啊,看着是孩童的玩物,实则是把人的心意系在风里,让春天也带上了念想。”
接下来的几日,青林索性跟着高鼎在村子里闲逛。他们在溪边看蝌蚪黑压压游过卵石,在晒谷场看老农翻晒去年的稻子,在祠堂门口看私塾先生用戒尺轻敲顽童的手心。高鼎总说,诗不在笔墨里,在这些活生生的日子里。
“你看那杨柳,”一次走过河堤时,高鼎指着垂到水面的柳条,“它不与花争艳,不与树比高,只把影子投在水里,反倒成了春天的眉眼。”
青林想起了量子叠加态。观测者的存在会改变粒子的状态,就像杨柳的倒影不仅是河水的映照,更是杨柳与水共同写就的诗。他忽然觉得,自己研究的那些理论,不过是用数字和符号,笨拙地模仿着诗人早就看透的真理——万物都是相互成就的,没有孤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