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忽然想起了自己时代的3d打印机和智能建筑系统。人类对工具和环境的改造欲,原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您似乎总是在思考如何让世界变得更好。”青林说。
“因为我见过糟糕的样子。”杰弗逊的语气低沉下来,“我14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是个测量员,没受过多少教育,却教会了我读书和骑马。后来我去威廉玛丽学院上学,那时候北美殖民地的人,连自己的报纸都很少。我们读的书是英国的,用的法律是英国的,连喝茶都要被征税。”他走到一幅世界地图前,用手指划过北美大陆,“但我们这些殖民地居民,已经和英国人不一样了。我们在这里开垦荒地,建立城镇,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可伦敦的那些老爷们,总以为我们还是他们的附庸。”
他的手指停在了波士顿的位置。“1773年,波士顿倾茶事件发生时,我正在弗吉尼亚议会。有人说那些人是暴徒,但我知道,那是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当一个政府拒绝倾听人民的声音,人民就有权利改变它——这不是我说的,是洛克说的。”
青林看着他的侧脸,夕阳的光勾勒出他突出的颧骨和挺直的鼻梁。他忽然觉得,历史书上的画像太冰冷了。眼前这个老人,有过愤怒,有过犹豫,有过理想主义的火焰,也有过面对现实的无奈。
“起草《独立宣言》的时候,您在想什么?”青林轻声问。
杰弗逊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这是我当时的草稿。”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那是1776年6月,大陆会议任命了五个人组成委员会,让我们写一份宣言。其他四个人都说,杰弗逊,你文笔好,你来写。”他笑了笑,“其实他们是怕承担责任——如果革命失败,我们这些签字的人,都会被送上绞刑架。”
他的眼神飘向了远方,仿佛回到了那个闷热的费城夏天。“我花了两周时间,把自己关在旅馆房间里。那时候没有空调,窗户打开也全是热气。我写了删,删了写。一开始,我想列举英国国王的所有罪状,但后来我意识到,光说这些不够。我们需要一个更根本的东西——一个关于人类权利的理论。”
他抬起头,看着青林,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起了洛克的话,想起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也想起了我在弗吉尼亚看到的那些被压迫的人。于是我写下了那句话:‘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追求幸福的权利’,”青林重复道,“我注意到,洛克原文里写的是‘财产权’,您把它改成了‘追求幸福的权利’。”
“是的。”杰弗逊点点头,“财产会消失,会被夺走,但追求幸福的欲望,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一个政府的目的,不应该只是保护富人的财产,更应该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顿了顿,“当然,那时候的我,还没完全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它不仅适用于白人,也适用于黑人;不仅适用于男人,也适用于女人;不仅适用于我们这个时代,也适用于未来的人们。”
夜幕开始降临,黑奴点燃了房间里的煤油灯,橘黄色的光芒照亮了杰弗逊脸上的皱纹。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青林连忙上前想扶他,却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老毛病了,”他喘着气说,“从1784年在法国当大使时就落下的。那时候巴黎的冬天比这里冷多了。”
青林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忽然想起了历史记录——再过不到十个月,这位老人就会因为慢性痢疾去世,巧合的是,他去世的那天,正是《独立宣言》签署五十周年的纪念日,和他同一天去世的,还有另一位国父约翰·亚当斯。
“您后悔过吗?”青林问,“后悔投身革命,后悔当总统,后悔把一生都献给了这个国家?”
杰弗逊沉默了很久,久到青林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他慢慢抬起头,眼神里重新有了光芒。“我后悔过很多事。我后悔没能花更多时间陪伴我的女儿,她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巴黎,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后悔在总统任期内,没能彻底解决奴隶制的问题。我后悔和汉密尔顿的争吵,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星空。“但我从未后悔过1776年的选择。你知道吗?当《独立宣言》被宣读的时候,费城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当读到‘人人生而平等’那句话时,我看到很多人在哭——有白人,有黑人,有男人,有女人。那一刻我就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转过身,看着青林,眼神里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年轻人,这个国家并不完美,它有很多问题,将来还会有更多问题。但它的基础是好的——那就是相信普通人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相信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相反。”他笑了笑,“我老了,看不到它未来的样子了。但我希望,你们这些后来人,能继续把它建设得更好。”
那一晚,青林被留在了蒙蒂塞洛。他住在一间阁楼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黑奴哼唱的歌谣,久久不能入睡。他打开自己的便携终端——虽然无法进行空间跳跃,但基础的记录功能还在。屏幕上显示着他的任务报告,原本应该记录《独立宣言》签署过程的空白文档里,现在已经写满了字。
他想起了杰弗逊书房里的那台印刷机,想起了他设计的旋转椅,想起了他谈论“追求幸福的权利”时眼里的光,也想起了他提到奴隶制时的痛苦和无奈。这个历史书上的“国父”,原来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在理想和现实中挣扎的普通人。
第二天清晨,青林告别了杰弗逊。老人送给他一本自己签名的《弗吉尼亚州笔记》,那是他关于自然、历史和政治的论文集。“如果你回到波士顿,记得告诉那里的年轻人,”杰弗逊握着他的手说,“不要害怕改变,也不要害怕犯错。一个国家的成长,就像一个人的成长,总要在试错中前进。”
青林走出蒙蒂塞洛的大门时,看到几个黑奴正在给果树嫁接新的枝条。他们的动作很熟练,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他忽然明白,杰弗逊说的“试错”是什么意思。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都像这些果树——需要不断修剪,不断嫁接,才能结出更好的果实。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2089年,也不知道这次“违规”会受到时间管理局怎样的惩罚。但他觉得,这次意外的停留,比任何一次“正确”的观察都更有意义。
他站在弗吉尼亚的红土上,看着朝阳照亮蒙蒂塞洛的穹顶,忽然想起了杰弗逊的一句话:“我喜欢梦想未来,而不是回忆过去。”
也许,这就是所有伟大人物的共同点——他们或许会被历史的局限所困,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永远在看向未来,永远相信人类可以变得更好。
青林握紧了手里的书,转身走向森林。
他的跃迁装置还没修好,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比回家更重要的东西——一种对历史的敬畏,一种对人性的理解,以及一种相信未来的勇气。
远处的庄园里,传来了杰弗逊咳嗽的声音,混着鸟鸣和风声,在1825年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青林知道,这个声音很快就会消失,但它所代表的那些理想和信念,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不断被人们想起,不断被重新诠释,就像蒙蒂塞洛的红土一样,滋养着一个国家的成长。
而他,一个来自未来的访客,有幸在这个清晨,听到了历史最真实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