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的北京城,春寒料峭。贡院街前的杏花在料峭春风中颤巍巍地绽放,一如那些等待发榜的举子们忐忑的心情。张居正站在人群中,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在风中微微飘动。二十三岁的他,面容已褪去少年时的稚嫩,眉宇间凝结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沉稳。
“二甲第九名,江陵张居正!”唱名声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多年苦读终得回报,然而张居正只是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知道,进士及第不过是漫长征程的起点。
“恭喜张年兄!”同科进士们纷纷围上来道贺,其中最为热络的是同年李春芳。他拉着张居正的手,兴奋不已:“我辈寒窗十年,今日总算不负平生!”
张居正淡然一笑:“功名虽得,事业方兴。任重道远,岂敢懈怠。”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中佼佼者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深造。当张居正第一次踏入那座飞檐斗拱的翰林院大门时,但见古木参天,碑刻林立,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陈旧书籍特有的气息。这里既是天下文人士子向往的圣地,也是朝政风云的暗流中心。
“尔等既入翰林,当以修身为本,以治国为志。”翰林学士循例训话,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
张居正凝神静听,目光却不自觉地瞥见廊下几位老翰林正在低声议论什么,神情惶恐。他隐约听见“严阁老”、“边饷”等词,心中已然明了——此时的明朝,嘉靖皇帝深居西苑,沉迷道教炼丹,朝政尽归严嵩父子把持。
在翰林院安顿下来后,张居正很快发现这里的日常远非外界想象的那般清贵。庶吉士们除了修史撰文,更多时候是在为内阁誊写青词——那些献给天帝的骈文丽句。
这日深夜,张居正正在翰林院值房中整理典籍,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同年进士王世贞推门而入,面色潮红,显然刚从酒宴归来。
“叔大兄还在用功?”王世贞带着几分醉意,径自坐在张居正对面,“可知今日严世蕃又在西苑得皇上赏赐?就因他献的青词合了圣意!”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不动声色地为王世贞斟了杯茶:“元美兄醉了。”
“我是醉了,却是醉眼看这荒唐世道!”王世贞猛地一拍桌案,“严嵩专权,边饷虚耗,如此下去,国将不国!俺答年年犯边,东南倭患不绝,国库空虚至此,他们却还在搜刮民脂民膏修斋建醮!”
张居正示意他压低声音,起身掩上门窗:“隔墙有耳,慎言。”
王世贞冷笑:“连翰林院中都不能畅所欲言么?”
“正因在翰林院,才更需谨言慎行。”张居正重新落座,声音平静如水,“空谈无益。我在翰林院,当遍读典籍,究历代兴亡之道。待他日有机会,方可建言献策。”
王世贞怔了怔,酒醒了大半,长叹一声:“还是叔大兄沉得住气。”
送走王世贞后,张居正独自在灯下沉思。他何尝不知朝政腐败,何尝不忧心边患频仍?但多年的历练让他明白,在权势如日中天的严嵩父子面前,贸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自此,张居正更加埋头于翰林院的浩瀚藏书中。他闭门苦读,不仅研究《贞观政要》、《资治通鉴》,更将历代典章制度、经济军事逐一梳理。每当夜深人静,他总在灯下记录心得,比较历代变法得失:
“商鞅变法,秦以富强,然法峻刑酷,民不堪命;
王安石变法,其志可嘉,然用人不当,终致败绩;
范仲淹新政,裁冗官、厚农桑,虽败犹荣......”
有时,他会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年畅谈至天明。在这些私下的聚会中,他们剖析时弊,探讨治国之道。李春芳常忧心边事,王世贞痛陈吏治腐败,而张居正则更多关注赋税财政。
“田赋不均,徭役繁重,此乃根本之弊。”张居正某夜在值房中展开自己绘制的赋税图表,“洪武年间,全国税田八百五十万顷,而今仅存四百余万顷。其余田地何在?皆被豪强权贵隐占矣!”
众人围观,无不骇然。
嘉靖二十八年的一个秋日,张居正终于完成了酝酿已久的《论时政疏》。在这份奏疏中,他直指国家五大积弊:宗室骄恣、庶官瘝旷、吏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亏。每一弊都切中要害,每一策都直指核心。
“居正谨奏:今之事势,如积薪之下有火种,虽安未见其安也。臣观今之务,尤在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
他亲自誊写奏疏,字字斟酌,句句推敲。然而奏疏呈上后,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后来他才得知,奏疏根本未达天听,就被通政司截留,转呈严嵩过目。
“这个张居正,倒是个人才。”严嵩在府中翻阅奏疏,冷笑一声,“可惜太过年轻气盛。”
严世蕃在一旁嗤之以鼻:“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翰林,父亲何必在意?”
严嵩摇头:“此人见识不凡,若能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