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五年的湖广荆州府,正值梅雨时节。连绵的细雨将江陵城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中,青石板路上积水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府学庠序内,琅琅读书声穿透雨幕,与檐角滴答雨声交织成独特的韵律。
十一岁的张白圭端坐于学堂末排,身形比同龄学子略显瘦小,却自有一股不凡气度。他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的《商君书》上,纤长的手指随着阅读轻轻敲击书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张白圭,先生唤你上前答问。”学正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少年从容起身,整了整略显宽大的青衫,稳步走向讲堂前方。窗外,一行官员正悄然驻足,为首者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如炬,正是新任荆州知府李士翱。他今日冒雨巡视府学,本不欲打扰学子课业,却被讲堂内精彩的经义讲解所吸引。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敢问白圭,此‘亲民’当作何解?”先生抚须发问。
张白圭略一沉吟,声音清亮:“朱子注曰,‘亲民’当为‘新民’,言既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去旧染之污也。然学生以为,此解或有未尽之处。”
讲堂内顿时一片寂静。在府学中公然质疑朱子注释,可谓大胆至极。
“哦?你有何见解?”先生不怒反笑,显然深知这名学生的才学。
“《尚书》有云,‘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亲民’非仅教化之意,更当有亲近、体恤之义。昔年范文正公置义田、修水利,此方为亲民之实。”张白圭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条理分明。
窗外的李士翱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他抬手制止随从通报,静静立于廊下聆听。
“那你如何看待‘格物致知’?”先生再问。
“格物者,穷究事物之理也。然今之学者,往往沉溺空谈,于亭前格竹七日便病倒,于国计民生何益?”少年声音渐亢,“学生以为,知而不行,是为不知。昔年阳明先生倡知行合一,正为此弊。”
李士翱终于忍不住抚掌赞叹:“妙论!不想荆楚之地,竟有如此俊才!”
学堂内众人这才注意到知府一行,慌忙起身相迎。唯有张白圭不慌不忙,执礼如仪:“学生张白圭拜见府台大人。”
李士翱细细打量眼前少年,见他虽衣衫朴素,却气度从容,目光中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不由心生喜爱。
“免礼。你读何书?”李士翱温声问道,已有考较之意。
“四书五经之外,尤喜《韩非子》、《管子》。”张白圭答得不卑不亢。
堂中学正闻言色变,连使眼色制止。法家之学在明代官学中并非正道,学子公然宣称喜好法家,恐惹非议。
李士翱果然挑眉:“哦?为何偏好法家?”
张白圭似乎全无顾忌,声音清晰坚定:“宋儒空谈性理,于国计民生无补。商鞅变法,秦国富强;管仲治齐,九合诸侯。此乃实在功夫。方今朝中诸公,终日议论‘正心诚意’,却不知江南水患未平,北疆俺答犯境,此非学问之本?”
这番言论石破天惊,堂内一片哗然。李士翱却未露愠色,反而陷入深思。他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又问了几个经世济民的问题,张白圭皆对答如流,见解独到。
“好个‘实在功夫’!”李士翱慨然道,“你随我来。”
是日,知府破例将这名少年学子带回衙署,二人闭门长谈直至深夜。烛光摇曳中,李士翱越谈越惊,这少年不仅熟读经史,对田赋、漕运、兵制等朝政大事竟也有独到见解。
“你名白圭,乃商人所用玉器。”李士翱最终道,“我为你改名居正,望你他日居朝堂之正,为天下良相。”
张白圭——此刻起已是张居正——闻言整衣肃容,大礼跪拜:“学生谨遵府台大人赐名,必不负厚望!”
临别时,李士翱取出一方珍藏的端砚,上刻“志在千里”四字,郑重赠与少年:“望你牢记今日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