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狙击(2 / 2)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因某种原因暂时缩小的瞳孔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她说:“他们来了。”

克劳斯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瞬间动员起来。

他立刻重新收紧全身的肌肉,调整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灌注到右眼中。

瞄准镜如一条被无限拉长的隧道,其尽头是那条笔直的公路。

镜头内,沥青的灰色带、路边枯黄的草本植物、远处作为背景板的低矮丘陵,一切都清晰而真切。

“十一点钟方向,两辆卡车,改装过的。”

阿比盖尔冷静地报出信息,“货舱外挂了钢板,驾驶室车窗加装了铁丝网。”

克劳斯依言调整枪口,视野内的景物随之飞速掠过。

很快,两辆卡车,先后闯入了他的画框。

他见过这两辆车。

它们都有些年头了,是社区里常见的运输工具。

但现在,它们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裹挟着全然不同的情感色彩,出现在他眼前。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依然觉得,那车轮滚动的声音是如此令人烦躁。

过去,它们是无数平淡生活场景的一部分;

而现在,它们是他必须摧毁的敌人。

他将十字准星的中心,稳稳地套在了头车驾驶室的车窗上。

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正在缓慢而均匀地施加压力。

然而,就在他聚精会神,试图看清驾驶室内人影的一刹那,他所有的动作,都如被瞬间冻结般,骤然停止。

他认出了那个人。

那个人的头发已经半秃,在阳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异常粗壮,充满了朴实的力量感。

他的脸部线条,先天性地棱角分明,却又被中年发福的脂肪过度饱和,呈现出一种矛盾的、既坚硬又松弛的质感。

冈瑟·施密特。

他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毫无疑问的,克兰普及其腐朽政府的忠实拥护者,愚蠢的芸芸众生里麻木的一员,无可救药的妥协派,进步道路上必须被清除的障碍。

无数个标签,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试图为他接下来的行动提供正当性。

但他无法开枪。

他的意志,在此刻,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然拨动,发出一声尖锐到失真的哀鸣,随即应声断裂。

“克劳斯!”

他听到阿比盖尔在喊他。

她的身体离他很近,但她的声音,却仿佛来自一个极其遥远的维度。

也许,是银啡呔的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

“快开枪!”

枪声响了。

那是来自公路近处,汉斯他们的射击声。

零星,断续。

卡车的货舱外部溅起点点烟尘,几发子弹击中了地面,扬起细碎的沙土。

车胎被击中了,但车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猛地将枪口平移,对准了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室。

他不再试图去分辨里面的人是谁。

他扣下扳机,以一种近乎宣泄的方式,将弹匣里的子弹一口气倾泻了出去。

枪声,即便在消音器的抑制下,依然在他耳边震耳欲聋地回响。

他的手和肩膀,因为后坐力的持续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道是因为后坐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视野中,那辆卡车猛地一晃。

它失控地向右漂移,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沟渠里,激起一片尘土。

“击中了!”

阿比盖尔的声音里充满喜悦,

“干得漂亮!还有下一辆!快!”

克劳斯的心中,先是涌起和阿比盖尔一样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喜悦。

但紧接着,一股更沉重的情绪,坠入他的胃里。

他有些犹豫。

但阿比盖尔已经先于他做出了行动。

她不是那种只会动嘴催促他人的女孩。

她顺势从他手中拿过步枪,娴熟地退下空弹匣,从战术背心里取出下一个满装弹匣,“咔哒”一声推入。

她将枪拉近自己,用温热的脸颊贴了一下冰冷的机匣,仿佛是在进行某种短暂的仪式。

随后,又将这柄武器,交回到了克劳斯的手上。

克劳斯无法拒绝。

他半推半就地接过了枪,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就再次回到了射击姿势。

当然,他也不知道拒绝的理由。

他象征性地将准星对准了仍然在公路上高速行驶的头车。

这一次,他没有使用连发,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单发点射。

以他的命中率,这一枪击中的概率不大——却也绝不算小。

他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瞄准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是车窗?是轮胎?还是驾驶员的身体?

他只是抛出了一枚硬币。

但与多数人抛硬币时的情景不同,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也无法通过否认结果来获得心灵上的慰藉。

他在创造一个既定的事实,而且,别无退路。

枪响之后,似乎无事发生,卡车依旧平稳地向前行驶。

克劳斯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下一秒,那辆领头的卡车也和之前那辆一样,猛地晃了一下。

但它并没有失控撞向路边,而是在一个幅度极大的转向后,奇迹般地重新回到了道路上,继续向前飞驰。

他击中了什么?是驾驶员的手臂?还是方向盘?

可能性非常之多。

也许,他是将驾驶员击毙了,而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接管了车辆。

这些都只是无法验证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车辆没有停下。

“看来没能成功。”

阿比盖尔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该死!”

他附和道,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愤怒,却不知道这股无名的怨气,究竟该向何人、又该如何发泄。

就在此时,那辆停在路边的卡车忽然有了动作。

货舱的门被从内推开,一个中年男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汉斯他们的步枪再次响起,但没有命中。

克劳斯立刻调转枪口,朝那个男人开了一枪,同样没有击中。

他有些急躁,直接打出了一整个长点射。

一串子弹追逐着男人的身影,在他身旁的地面上犁开一道由沙土与火星构成的直线。

滚烫的弹壳从抛壳窗中弹出,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短促的声响。

那个男人最终成功地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一跃而入。

驾驶舱处在他的视野盲区。

很快,卡车重新启动,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迅速驶离了沟渠,追赶着前车而去。

他的好运,似乎就在射向冈瑟的那一发子弹后,彻底消失了。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好运。

冈瑟·施密特生死未卜。而无论是克劳斯,还是英雄克劳斯,都暂时无需为任何确定的结果而心存愧疚。

“不算失败,不是吗?”

阿比盖尔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语调已经恢复轻松,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略带刺激的游戏,

“虽然没能完全达成目标。”

“是。”

克劳斯应了一声,感觉自己体内的热血,正在迅速冷却。

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流失。

“回去后,”

他低声说,“我可能需要……再吃一些银啡呔。”

“那不好。”

“不,但是……”

“我明白,你需要,”

阿比盖尔打断了他,她挪动身体,靠得更近了一些,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还搭在扳机护圈上的手。

“我会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的。别担心,克劳斯。”

“谢谢,艾比。”

他轻声回应,任由她的体温,柔软的触感,透过手心与指尖的皮肤,传递来真实的暖意。

他的心神在荡漾,头脑则如落叶般破裂枯朽,漂浮其上,无暇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