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挂断了克兰普的电话?”
伊莎贝拉的声音先于她的身影抵达。
一句如轻叩水晶般音色清脆的质询。
随之而来的是锁芯内部机件细微的啮合声,门扇无声地向内旋开。
她今日的装束风格颇为有趣。
上身是一件熨烫至毫无褶皱的白色短袖衬衫,在灯光下反射着一层近乎无机质的、冷淡的光泽。
下身是一条毛哔叽铅笔裙,精准地包裹着她的身形,裙摆的长度恰好终止于膝盖骨上方一英寸的位置,非常严谨。
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细边框的眼镜,镜片没有度数。
金发被细致地编织成一顶冠冕状的发辫,盘在脑后,
一个旨在塑造成熟感的发型,但却并未带来老气,颇像是一位恪守家规的贵族女儿,在努力扮演着一个超出她年龄的角色。
“是的。”
我回应道,目光并未从桌面上摊开的文件上移开。
伊莎贝拉反手将门合拢,解开衬衫的袖扣,将外衬脱下,随手搭在会客区的沙发扶手上。
内里是一件宽松的、石楠灰色的纯棉t恤,柔软的面料贴合着她的身体。
原本形象中刻意的疏离感瞬间消解殆尽。
她舒展了一下肩膀,整个人仿佛是从紧绷的外骨骼中挣脱。
我没有表达问询的意思,但她却依旧做了解释。
“我的工作刚刚结束,这里应该欢迎我。”
“当然,亲爱的伊莎贝拉。”
“我能想象康拉德先生此刻的表情。”
说着,她走到我对面的椅子坐下,略微歪着头,用一种戏谑的语调模仿道,
“他的脸会涨成一种熟透的李子的颜色,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仿佛正在用牙齿碾磨着那些无法出口的、最粗俗的词汇。
那双小眼睛会眯起来,就像夏天拉斯维加斯的巨型球般熔化。”
“纽黑文的媒体也会刊登他的这副尊容吗?”
“全国都会。网络不分区域。
你也一样,西拉斯,”
她的话语里带着幸灾乐祸的轻快,
“你们的名字,在大多数时候,会被并置在一起。”
“这可真是个令人不快的消息。”
我终于停下了翻阅文件的动作,抬起眼帘,视线越过桌面上一座小小的、由十九世纪工匠打造的黄铜墨水台,落在她的脸上。
“多数时候?伊莎贝拉,我的记忆中,并未在你的教育里加入‘夸大其词’这一项要求。”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
“哪个平台?
或许我需要向他们的董事会发出一份警告。
埃隆已经买下了Y,我也不介意为了清净,再多收购几个社交媒体。”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向办公室角落与墙壁纹理融为一体的暗门。
“借用一下更衣室。”
那间更衣室是在前几次总部升级时增设的附属设施,内部空间不大,连接着独立的盥洗与休息区。
按照权限规定,只有我可以进入
——伊莎贝拉的名字被列为次级授权人,但她几乎没有主动行使这项权利的机会。
“你知道这个?”
“媒体也报道过。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与康拉德·克兰普总统,在诸多生活习惯上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
虽然只是小道消息,但经过我刚才的验证,这是实情。”
她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在暗门之后,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略微有些沉闷。
我的手指彻底离开了文件。
事情的发展轨迹,有些偏离正道。
“我想知道事情的全貌,伊莎贝拉。是哪一个平台,哪些具体的报道,它们引用了哪些内容?
这是一次性质相当严重的事故。”
我刻意将一连串问题以一种不容置辩的语速抛出,其目的并非单纯为了获取答案,而是为了向门后的她传递一种压力,一种事态已然失控的紧迫感。
然而,门内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她显然没有立刻领会我的意图,或者说,她选择了无视。
看来,温和的说服缺乏效用,需要一些更具强制性的手段作为辅助。
我的手指在通讯面板上划过,内部线路被接通。
“里昂,通知卡门·罗德里格斯女士,让她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明白,西拉斯先生。”
里昂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
就在这段简短的对话落地的瞬间,暗门被猛地从内拉开。
伊莎贝拉站在门口,脸颊上带着一丝因急切而浮现的红晕。
她的动作显然有些仓促,身上丝质的睡袍式衬裙只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根腰带,一侧的吊带从肩头滑落,露出一段圆润而光洁如古象牙的锁骨曲线,引人遐思。
长发并未束起,几缕金丝贴在微湿的颈侧。
整体上表现出慵懒的、令人无法设防的姿态。
她能立即走出,这很好,符合了我的期望。
至于衣衫不整,这当然不是我的企图,显然只是巧合。
“停下,西拉斯,”
她的声音表现出命令式的急切,“这件事和卡门没有任何关系。”
“公关部门的工作出现了无法预见的状况,作为总负责人,我有权了解全部情况。
我和克兰普完全不同,任何意义上。人们需要了解这一点。”
我维持着语调的平静,仿佛讨论的内容只是一项常规的业务流程。
“公关部不应对此负责。”
伊莎贝拉快步走到我的办公桌对面,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
这个动作使得她睡裙的领口更低了一些。
蓝色眼眸里却是不容置疑的认真。
“这是你的问题,西拉斯。”
她继续解释道,
“平台使用的是算法推荐。
你和克兰普的核心受众,在用户画像上存在极高的重合度。
所以系统会很自然地进行相邻内容的推送。
那些愿意看克兰普正面新闻的用户,看他的演讲稿、公开讲话的视频,
同样也会愿意看到你公布的公司新政策,或是你在财经节目上的访谈。”
“而那些倾向于浏览他负面消息的人,”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类似于他二十年前,指导一群还在上高中的少女模特摆出具有暗示色彩的照片,或是一些带有严重歧视色彩的即兴发言……
这些用户,同样也会对你的‘负面信息’抱有浓厚的兴趣。
而你恰巧也有这类信息。”
“比如?”
“比如,在某次访谈节目中,和一位金发女主持人的身体距离过于亲近。”
“我想,那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只是遵循了源自法兰东第二帝国宫廷的社交礼仪,对少数能够理解这种文化的人士表达尊重。
虽然在摄像机镜头下,这两种行为可能呈现出同一种效果。”
“比如,主动挑起议题并发表被认为是‘暴论’的观点,对不同人种、不同肤色的群体表达某种武断的见解。”
“这完全无可厚非,”
我思考了一下,迅速给出了解释,
“蓝种人和绿种人,从生物学和市场的双重角度看,确实不可能成为伊米塔多公司旗下的‘英雄’。
他们的数量过于稀少,没有任何一个理智的投资人会为这种满足正确的行为艺术买单。”
“那亚裔呢?
你也曾经说过,公司不会大规模发展以亚洲人形象为蓝本的英雄。”
“这是因为公司的核心业务至今没有真正意义上拓展到亚洲本土。
而在友利坚这片土地上的亚裔群体,根据我们的数据模型分析,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自己族裔的英雄形象没有达到付费程度的好感
——他们更希望能看到一些……与他们自然形象截然不同的东西。
人类的认知和口头观念会说谎,但市场的资金流向,永远是最诚实的。”
我看向伊莎贝拉,双臂交叉,做了一个表示无奈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