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情如期而至。
八月十四日的拂晓。
距离圣克拉里塔社区数十公里外的安吉利斯国家森林深处,一个被随意丢弃的、尚未完全熄灭的烟头,与积攒了一整个旱季的枯枝败叶完成了它灾难性的初次接触。
火势的初始蔓延,并未呈现出人们在新闻画面中所熟知的那种排山倒海的气魄。
它更像是一次地质年代的缓慢演进,一种在显微镜下才能观察到的、霉菌菌落的顽固扩张。
火线在地势起伏的峡谷间迟疑地蠕动。
媒体的报道蜂拥而至。
直升机航拍的画面被实时传输到千家万户的屏幕上,解说员用一种训练有素的、旨在安抚人心的沉稳语调,反复强调着火势的“可控性”。
洛杉鸭县消防局(LpFd)的发言人面对镜头,背景是严阵以待的红色消防车队。
他保证麾下数千名消防员有充足的时间,在火场外围构筑一道不可逾越的隔离带。
最终将这头“温顺的野兽”围困、窒息、直至彻底扑灭。
在一些政府具备充分公信力的国家,这番景象通常意味着民众信心的迅速恢复,以及社会秩序向日常轨道的平稳回归。
但是,这里是友利坚,是每年都要与火灾进行季节性搏斗的洛杉鸭。
此地的居民对野火早已习以为常,对官方信息那浮于表面的真实度,也同样习以为常。
他们中的许多人私下里坚信,政府官员们,一定曾向中央情报局的情报分析员们系统地请教和学习过修辞技巧
——他们发布的公开消息,与中情局对海外合作者的乐观承诺一样值得信赖。
布兰达太太,正是此类居民中的一员。
作为两个心智与体格都处于剧烈变化期、且精力旺盛到足以拆掉半座房子的孩子的母亲,她的焦虑被放大了至少三倍。
她的日常被切割成一种令人心力交瘁的循环:
擦拭永远会沾上指纹的厨房台面,将散落各处的衣物归拢到洗衣篮。
然后便是近乎强迫症般地刷新着手机上的新闻推送与社交媒体。
每当她走出家门,去车道上取回邮件,或是仅仅是倒一袋垃圾,视线都会不受控制地投向远方。
那里的山峦轮廓,被一层由烟尘与日光混合而成的、仿佛油画底色的棕黄色薄纱所笼罩,颜色每天都在变得更深一些。
事实,也如她所料。
十六日的傍晚,气象部门发布了“红旗警报”,宣告着极端火险天气的到来。
十七日的清晨,随着风向的转变和圣安娜焚风的降临,火势突然挣脱了消防局的缰绳。
它不再是缓慢蠕动的菌落,而演化为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拥有无数条燃烧触手的巨兽。
火场面积以几何级数扩大。
“斑点火”——那些被狂风吹送到主火场数公里之外的、由火星点燃的新生火场——如同致命的癌细胞,开始在整片区域内无规律地扩散。
县政府被迫宣布,火场周边进入紧急状态。
事情,正在无法挽回地变得糟糕。
布兰达太太决定做点什么。
十七日的中午,她站在厨房的中岛台旁,将电话紧紧贴在耳边。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在用语言构筑一道堤坝,试图抵御内心不断上涨的恐慌。
“……什么?你要去旅游?现在?”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对方说的是要去月球背面野餐。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然,我为你感到高兴……但是……你已经在布鲁塞尔了?”
挫败感让她的声调瞬间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好的。
好吧……玩得开心,妈妈。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将手机重重地扣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这位平日里在社区互助组织中以热心和着称的女性,此刻脸上的表情,
就如同一位刚刚发现自己精心准备了几周的学术课题,其核心论据被一份昨夜才公布的期刊论文完全推翻的学者。
混合着徒劳、愤怒与深度疲惫的神情,让她眼角的细纹都显得深刻了许多。
她下意识地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本就一尘不染的水龙头。
重复的、机械的动作,是她为失控的情绪寻找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宣泄口。
而就在离她数米外的楼梯口,乔迪正注视着这一切。
他缩在墙角,笨拙地试图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显眼。
他明确地知道,此时此刻,任何形式的打扰,都可能引爆母亲体内那座积蓄已久的火山。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是他为数不多能胜过弟弟利兰的领域。
所以,他清晰地认识到了靠近的危险趋势;
然而,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还是选择了靠近。
“妈妈?”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试探。
“乔迪?”
出奇地,布兰达没有立刻发作。
她停下了擦拭的动作,转过身。
但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依然具有某种危险性。
“你要出门的话,顺便去一趟干洗店,把我的裙子取回来。
然后去邮局,把这份文件寄掉。
回来的路上,记得到超市买一加仑脱脂牛奶和两磅鸡胸肉,还有……”
她开始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调,快速下达一连串的指令。
仿佛要用密不透风的家务事,将他出门玩乐的任何可能性彻底填满。
“我没打算出门。”
乔迪打断了她,“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你奶奶,多洛莉丝,”
布兰达叹了口气,危险的气息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无奈,
“我想把你和利兰送到她那里去住一段时间。
不过很可惜,她现在正在布鲁塞尔,欣赏某个十七世纪画家的作品,而不是担忧她外孙们的安危。”
“是因为火灾的事情吗?”
乔迪立刻抓住了机会,将话题引向正轨,
“关于这个,我……我可能有个主意。”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昨天在车库里演练了数十遍的说辞。
“我研究了《洛杉鸭县消防法典修正案》,特别是针对我们‘甚高火灾风险严重区域’的补充条例。
其中,有一条‘紧急状态优先条款’……
当县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时,旨在规避灾害的紧急措施,其法律优先序级将高于我们社区业主委员会的内部章程……”
布兰达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身体微微倾斜,倚靠着中岛台。
这个姿势让她看上去像是在认真聆听,
但乔迪注意到,她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左臂。
动作的频率,与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完全同步,精确得令人不安。
以至于在说完一大半后,乔迪自己都觉得不自在——他不得不停下来。
“我……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非常好。”
布兰达的表情没有变化,“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是的。”
这是一个谎言。
但乔迪认为,其动机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一种策略性的包装。
“让你弟弟帮你看一遍。”
布兰达给出了她的意见,
“那份修正案,hoA的章程,还有你的想法,让他从头到尾帮你检查一下。”
“为什么?”
乔迪感到了困惑。
布兰达太太露出了一丝微笑。
笑容中饱含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了如指掌的、绝对的权威。
“因为我知道,要让你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读完一页A4纸那么长的、充满了法律术语的文件。
其难度不亚于让一台扫地机器人自己爬上楼梯,去清洁吊灯上的灰尘。”
“也许我有所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