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油灯捻得更亮了些，橘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桌案旁的浓重阴影，却将他脸上沟壑照得愈发深邃，如同干裂的田地。他双手捧起那尊三足金蟾，置于灯下，蟾身反射出跳跃的、近乎妖异的光斑。
“上回书说到，李青砚沉溺温柔富贵乡，却渐感精力流逝，心生疑窦，夜半惊梦。那金十三的宅院，究竟是人间仙境，还是妖魔巢穴？这甜美诱饵，已尝到钩尖的锋锐，是继续吞咽，还是奋力挣脱？”
……
自那日噩梦惊醒，李青砚心中便种下了一根刺。他再看待这华美宅院、精致饮食乃至金十三那无微不至的关怀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审视与难以言说的恐惧。
那无处不在的异香，以往只觉得清冽提神，如今细嗅之下，竟真品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如同某种冷血动物栖息的巢穴气味。金十三与他谈笑风生，言辞依旧恳切，学识依旧渊博，但李青砚却开始捕捉到那温和笑容下，偶尔一闪而逝的、非人的冷漠与……贪婪。尤其当他感到精神不济、面露疲态时，金十三眼中那碎金色的光芒便会明显几分，仿佛饿兽看到了即将到口的猎物。
他试图振作精神，重新捧起书本，却发现那些曾经熟悉的文字变得陌生而艰涩，注意力无论如何也难以集中，脑中浑浑噩噩，只想回到那散发着异香的卧榻沉睡。他的身体看似红润，内里却感到一种日渐加深的空乏，仿佛生命的根基正在被悄然蛀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午后，李青砚假意小憩，待仆役离去后，他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悄悄溜出“漱石轩”，想在这宅院中探个究竟。他避开主路，专挑僻静小径而行。这宅院大得惊人，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层出不穷，行走其间，竟有种迷失方向的眩晕感。
行至后院一处月洞门前，忽闻内有潺潺水声与人语。他屏息凑近，透过门缝向内窥视。
只见院内有一方碧潭，水色幽深，不似活水。金十三正背对着他，站在潭边。令李青砚毛骨悚然的是，金十三那身华美的杭绸直裰竟如水波般荡漾起来，他的身形在微微扭曲、膨胀！更可怕的是，从他华服的下摆之下，赫然探出的，并非人足，而是三只覆盖着暗金色疙瘩皮、指蹼相连的怪异爪子！那爪子稳稳地立在湿润的泥地上，与这雅致庭院格格不入！
李青砚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叫出声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此时，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正是那日茶棚中的佝偻老妪！她此刻虽仍穿着粗布衣衫，腰杆却挺直了些，手中提着一个木桶，桶内竟是些活蹦乱跳的鱼虾！
“主子，今日的‘活气’已备好。”老妪的声音带着敬畏。
“嗯。”金十三（或者说，那怪物）头也未回，声音已带上了一种沉闷的、非人的回响，“那书生的‘文运’与‘精气’已汲取大半，滋味尚可，只是还不够醇厚……需再熬些时日。待吸尽他最后一点灵光，便可彻底化作吾之伥奴，永世供我驱策。”
老妪喏喏称是，将木桶倾覆，鱼虾落入潭中，瞬间便被数条潜伏在水下的、长满金斑的怪舌卷走，吞噬殆尽。
李青砚听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原来如此！什么贵人恩公，什么前程似锦，全是这妖魔的谎言！它看中的，是自己这读书人身上微末的“文运”和赖以生存的“精气”！这华美宅院，根本就是它的巢穴，是它烹制“人牲”的厨房！那异香是迷魂药，那暖茶是蚀骨毒，那富贵温柔，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他不敢再看，连滚带爬地逃回“漱石轩”，瘫坐在地，冷汗如浆，心中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与绝望。逃？这妖魔道行高深，宅院诡异，自己能逃到哪里去？不逃？难道就眼睁睁等着被吸干精气，变成行尸走肉般的伥鬼？
求生的欲望最终压倒了恐惧。他想起古籍中记载，此类精怪多畏阳气、正气，尤其惧怕污秽之物与至阳之血。他环顾室内，目光落在墙角那盆用来净手的清水上，又看向书案上那方沉重的青石砚台。
是夜，李青砚假意顺从，与金十三共进晚餐。席间，他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停杯，暗中却将袖中早已藏好的一小包灶底灰（他白日借口散步，从厨房外偷偷刮取）混入茶水中。待金十三举杯劝饮时，他佯装醉态，手一抖，将那杯混了灶灰的茶水“不小心”泼向了金十三！
“嗤——！”
茶水触及金十三那身华服，竟如同泼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一阵轻微的灼烧声，冒起缕缕带着腥臭的黑烟！金十三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低吼，被泼中的手臂处，衣衫瞬间腐蚀出一个小洞，露出的皮肤并非血肉，而是一片暗金色的、布满细密疙瘩的粗糙皮膜！
“你！”金十三霍然起身，俊雅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双眼彻底化为冰冷的碎金色竖瞳，充满了暴戾的杀意，“找死！”
宅院内的灯光骤然明灭不定，阴风大作，那股甜腥异香变得浓烈刺鼻！窗外，原本静谧的庭院景象如同水波般晃动、碎裂，显露出真实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亭台楼阁？分明是一片荒芜的乱石坡，中间一个浑浊的泥潭正汩汩冒着气泡！他们所处的“漱石轩”，也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由枯枝败叶和泥土胡乱垒成的巢穴！
幻象破碎，妖魔现形！
李青砚心知已无退路，趁金蟾因受创而短暂僵直的瞬间，猛地抓起书案上那方沉重的青石砚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自己的额头！
“噗！”额角破裂，鲜血瞬间涌出，温热咸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