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点点头,指了指桌子:“你们三个,挨着数数,能数到多少就数多少。”
王德仁被王大牛在家教过几天,梗着脖子先开口:“一、二、三……”他声音洪亮,数到二十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一直数到五十,才卡了壳,挠着头说:“没、没数过了。”
老师点点头,看向德昇。德昇攥着衣角,小声数起来:“一、二、三……二十四。”说到这儿,他停住了,抬头望着老师,眼里带着点儿怯意,又有点执拗:“我爹说,一年有十二个月,二十四个节气,这是庄户人的时令,错不了。”
老师推了推眼镜,没说话。旁边的王德仁“嗤”地笑了一声,被老师瞪了一眼,赶紧闭了嘴。
德昇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起头,声音比刚才亮堂了些:“先生,我虽然数不多,但我会讲故事。我爹给我讲过《三国演义》,话说当年刘备、关羽、张飞,在桃园里拜把子,发誓要同生共死,后来一起打天下……”
他讲得磕磕绊绊,却很认真,眼里闪着光,把夏三爷讲过的那些情节,尽力拼凑着说给老师听。
夏三爷在一旁看着,心里直打鼓。
没想到老师听完,却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这孩子,年龄到了,脑子也灵光,留下吧。”
他在名册上写下德昇的名字,又指了指德兴和王德仁:“这俩还小,明年再来吧,正好再在家多认认数。”
夏三爷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德昇的手连声道谢。德兴和王德仁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走出青砖房时,王德仁还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嘟囔着:“凭啥他能上,我不能?”
德昇被录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了村里。
当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德麟竟特意从盘山县城赶了回来。
他肩上背着个蓝布小书包,手里拎着个布包,一进院子就喊:“德昇!看俺给你带啥来了!”
德昇正在院子里帮着收白天晒的豆子,听见声音,扔下手里的木锨就跑了过来。
德麟把蓝布书包递给他,又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牛皮纸本子,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还有一个花花绿绿的皮球。
“这书包是县城百货店里买的,正经洋布做的。”德麟拍了拍书包,“本子和笔是给你念书用的,这皮球,是给你下学了玩的。”
德昇把书包抱在怀里,又拿起皮球,往空中一抛,等球落下来,稳稳接住,脸上的笑像开了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球,红的绿的相间,摸起来软软的,还带着点弹性。德兴凑过来,伸着手想摸摸,德昇把球递给他,两人你抛给我,我抛给你,院子里满是他俩的笑声。
盘山县立小学,初小四年,高小是两年。
开学那天,德昇背着新书包,揣着本子和笔,跟着夏三爷往南大庙走。
学校就设在南大庙的厢房里,庙里的神像早就被挪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大殿,厢房被隔成了几间教室,里面摆着几块长条木板当桌子,孩子们都自带小板凳,三三两两地坐在里面。
教他们的是个山东来的老师,姓刘,说话带着浓浓的海蛎子味,讲课的时候,“四”和“十”总分不清,孩子们常常偷偷笑,被刘老师瞪一眼,又赶紧坐好。
散学的钟声是庙里一口缺了角的旧铁钟发出的,喑哑沉闷。
德昇像只出笼的小雀儿,背着他的小书包,第一个冲出那昏暗的厢房。
正是初秋时节,城外通往夏家村的小路两旁,新翻过的盐碱地吸饱了雨水,松软得像刚出锅的发糕。
德昇撒开脚丫子跑在上面,小小的布鞋陷下去,再拔出来,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坑窝,歪歪扭扭,一路延伸向远方,活脱脱是大地上一串绵延不绝的省略号,写满了孩童归家的雀跃。
他一路跑,眼睛却像探宝的灯,四下里搜寻着。
路旁沟坎里被风吹折的枯枝,田埂上散落的干玉米叶子,甚至谁家地头遗落的几根豆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灵巧地弯腰拾起,一根根塞进斜挎在肩后的旧草袋子里。
离家还有一里多地时,那草袋子已变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压在他瘦小的肩背上。
夏张氏傍晚生火做饭时,看着灶膛边那一小堆足够烧上一天的柴禾,总会撩起围裙擦擦手,对着院子里的夏三爷叹一句:“这小子,眼睛是带了钩子哩!”
晚饭是照例的高粱米水饭、咸萝卜条,偶尔碗底能卧几片油星子极少的菜叶。
饭桌还未撤下,德昇便拉着德兴蹲到了院里。
月光清泠泠地泼洒下来,德兴手里攥着一截磨得光滑溜的小木棍,眼巴巴地看着哥哥。
德昇同样用一个小木棍儿,借着月光,在平坦松软的土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人”。
“这个字,念‘人’。”德昇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一个撇,一个捺,像不像一个人叉开腿站着?”
德兴用力点头,小木棍立刻在脚下的浮土上依样画葫芦。
他天生记性好,耳朵又灵,德昇白天在学堂里囫囵吞枣听来的东西,晚上复述出来,哪怕只是三两句,德兴也能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牢牢记住。
不出一个月,德昇自己还背得磕磕绊绊时,德兴竟能把那薄薄一册《语文》,从头到尾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
学会了的德兴,最爱的去处便是自家屋后那片黄豆地的坝埂。
白天,哥哥去上学时,他就一个人悄悄溜过去,站得笔直,努力学着先生讲课时背着手的样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对着那一片沙沙作响、望不到边的豆子地,开始了他庄严的“授课”。
他稚嫩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努力模仿着哥哥抑扬顿挫的调子。话音未落,一阵晚风恰巧拂过,无数肥厚的豆秧叶子相互拍打、摩擦,哗啦啦啦……汇成一片连绵起伏的声浪,宛如无数看不见的手在热烈地鼓掌。
德兴的小胸脯挺得更高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声音也更加洪亮。
风过豆田,又是更热烈的一阵哗啦声,仿佛在齐声应和。
有回德昇从学校回来,正好撞见德兴在背《三字经》,就走过去,笑着问他:“德兴,你知道‘人之初,性本善’是啥意思不?”
德兴先摇摇头,又使劲点点头,黑亮的眼睛望着远处沉甸甸的高粱穗,认真地说:“就是说,做好孩子,地里就能长出好多好多好吃的。”
德昇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却有点发湿。
他想起刘老师在课堂上讲,“性本善”是说人刚出生时,本性都是善良的。
可在德兴心里,最大的善良,或许就是能让地里长出足够的粮食,让一家人能吃饱饭吧。
他伸手摸了摸德兴的头,夕阳把哥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像两株紧紧挨着的高粱,在晚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