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廷尉夜审】
咸阳宫的铜漏滴答作响,已过三更。廷尉府正堂内的十二盏青铜灯盏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将梁柱上“法不阿贵”的匾额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如同此刻殿内众人的心境。巴清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玄色锦袍下摆早已被地上的潮气浸得发沉,耳畔还回荡着廷尉监宣读诏书时那如同冰锥刮过青铜的声音,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骨髓。
“巴氏清,勾结六国余孽,私藏甲兵,意图谋逆,现收押廷尉诏狱,待查属实,腰斩弃市。”
诏书的尾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盘旋,廷尉府的属官们垂首肃立,没有人敢抬头看跪在地上的女人。这位以丹砂矿崛起于巴蜀的寡妇清,曾是陛下亲封的“贞妇”,可转眼间就成了谋逆重罪的嫌犯。秦法严苛,谋逆之罪向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此刻殿内的寂静里,藏着多少人兔死狐悲的叹息。
巴清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案前堆积如山的竹简,落在主位上那个身着黑色朝服的身影上。李斯的脸隐在灯影里,唯有鼻尖那颗痣随着他捻须的动作轻轻颤动,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案上摊开的楚式绢帛泛着陈旧的黄色,上面用朱砂画着的巴蜀矿脉图旁,赫然盖着她巴府的朱砂印鉴——那方印鉴早在三年前就已不慎遗失在渭水畔的祭祀大典上,当时她还专门请太常寺备案过,此刻却出现在这封据称是“楚国遗臣”的密信上。
“巴寡妇,”李斯的声音像淬了汞的冰,在大殿里扩散开来,“这些矿兵名册,你可认得?”
一卷竹简被廷尉左监推到她面前,竹片上用工整的秦隶记录着赤霄军的编制,每个士兵的籍贯、年龄、兵器编号历历在目。巴清的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忽然注意到竹简边缘泛着极淡的银光——那是她改良的水银防腐工艺,用丹砂与水银按特殊比例调制的涂料,只用于巴府核心账册,此刻却成了“私藏甲兵”的铁证。她心中冷笑,这伪造的手法倒是精巧,连她独门的工艺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李大人,”巴清的声音平静无波,“赤霄军乃是巴蜀防备山匪的矿卫,每季度都需向郡府报备名册,何来私藏之说?至于这绢帛上的印鉴,三年前遗失时我已上报官府,廷尉府的档案应当可查。”
李斯闻言冷笑一声,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档案?巴寡妇倒是提醒了老夫。廷尉史早已查过,并无你所说的报备记录。倒是查到你去年曾向楚地输送过三百斤丹砂,此事可有?”
“那是医药所需,”巴清坦然应答,“长沙郡瘟疫,我巴府向来有捐药赈灾的惯例,丹砂入药可治疥疮恶疾,马王堆出土的医书早有记载。”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莫非李大人连医家用药都要算作通敌证据?”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甲胄碰撞的脆响,内侍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刺破夜空:“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伏地叩拜,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金砖上,唯有巴清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她看着那双玄色云纹靴停在自己面前,靴底还沾着骊山的黄土,那是陛下修筑陵墓的地方。秦始皇的声音带着刚从骊山行宫赶回的疲惫,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阿清,朕给过你机会。”
巴清缓缓叩首,额头触到金砖的刹那,嗅到一丝极淡的丹砂气息。这是她亲手为陛下调制的安神香,用巴蜀特产的阴香木与丹砂混合制成,此刻却从那封“密信”上飘来。她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缕烟:“陛下信朱砂,还是信李斯?”
秦始皇的沉默在大殿里蔓延,如同水银漫过地面。青铜灯盏的火苗突然齐齐矮了三寸,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扭曲怪异,仿佛殿内蛰伏着无形的巨兽。巴清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许久,带着挣扎,带着怀疑,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廷尉,按秦律办。”那道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冰冷的玄铁镣铐锁住手腕时,巴清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咸阳宫的夜空中,紫微星旁正有一颗客星闪烁,像极了她幼年在巴郡矿山见过的水银珠,在黑暗中透着诡异的光。廷尉右监粗鲁地将她拽起,铁链拖动的声音在大殿里格外刺耳,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案上的绢帛,忽然明白那上面的丹砂气息为何如此熟悉——那是她去年进贡给陛下的贡品,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走出廷尉府时,夜风裹挟着秋雨扑面而来。巴清被推搡着登上囚车,玄色锦袍与囚车的木栏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车窗外,咸阳城的万家灯火渐渐远去,唯有城北的骊山方向,还亮着成片的火光,那是为陛下修建陵墓的工匠们在连夜赶工。她忽然想起陛下车驾上的黄土,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二:诏狱深寒】
廷尉诏狱的石阶比巴清想象的更长更陡,每向下走一步,潮湿的霉味中就多一分铁锈与血腥气。狱卒的火把在狭窄的通道里投下晃动的光影,照见两侧牢房铁栅后那些或麻木或癫狂的面孔。他们大多是六国旧贵族,发髻散乱地垂在沾满污垢的赭色囚衣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指甲在石壁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就是她?那个巴寡妇清?”斜对面牢房里的白发老者突然凑近铁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听说用丹砂毒死了三百楚兵……”隔壁的年轻囚徒接口道,他的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受过酷刑。
“嘘,小心被廷尉听到——”上铺的囚徒慌忙制止,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个传说中的巴蜀女富豪。
污言秽语像毒箭般射来,巴清却目不斜视。她的目光被通道两侧的石壁吸引,那些青灰色的岩石上布满细密的裂纹,如同干涸河床上的纹路。当火把的光掠过某处时,她忽然瞥见一道极淡的暗红色痕迹,像极了凝固的血液渗入岩石肌理,与周围的霉斑形成诡异的对比。
“快走!臭娘们还敢四处张望!”狱卒不耐烦地推搡着她的肩膀,玄铁镣铐在石壁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火星溅落在潮湿的地面上,瞬间熄灭。
关押她的牢房在最深处,是间单人囚室,比其他牢房稍显整洁,却也更显阴森。铁栅门“吱呀”作响地关上,落下三道黄铜锁,锁舌弹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通道里回荡。牢房内只有一张石床和一个陶碗,墙壁上布满水渍形成的怪异图案,墙角结着墨绿色的苔藓,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巴清伸手触摸石壁,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摸到的不是石头,而是千年不化的寒冰。
不知过了多久,铁栅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狱卒提着食篮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审视的目光。他将一个麦饼和陶碗从铁栅的缝隙里塞进来,碗里是浑浊的米汤,漂浮着几粒米糠。
“这牢房邪门得很。”老狱卒忽然隔着铁栅低声说,警惕地扫视着通道尽头,“前几年关过一个方士,说这墙里埋着东西……”他忽然住口,慌张地摆摆手,丢下食篮便匆匆离开,连地上的空碗都忘了回收。
巴清拿起麦饼,干燥的饼渣掉落在石床上。她没有食欲,借着从铁栅外透进来的微光打量这间牢房。石壁上除了水渍,还布满密密麻麻的刻字,大多是“冤”“救”之类的字眼,笔画间透着绝望。其中一些刻痕已经发黑,显然有些年头了,而另一些则较新,边缘还带着白色的石粉。
她指尖拂过这些刻痕,忽然在墙角发现一处与众不同的刻纹——那是一个简化的鼎形图案,刻痕边缘泛着极淡的银色,仿佛有人用银粉涂抹过。巴清心中一动,这个图案与她幼年在家中祭祀鼎上见过的纹样几乎一致,只是更为简化。她仔细观察刻纹的深度,发现这并非近期所刻,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有些光滑。
就在指尖触及鼎纹的瞬间,石壁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起初以为是错觉,但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岩石深处蠕动,带着低沉的嗡鸣。巴清屏息凝神,看见墙角的苔藓下渗出几滴暗红色的液珠,正顺着石壁缓缓向下流淌,在青灰色的岩石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液珠落在地上的声响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用指甲轻叩石砖。巴清蹲下身,看着那些液珠在地面汇聚,形成一小滩暗红色的水渍。她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这不是血液,血液不会如此冰冷粘稠。
通道里传来梆子声,已是二更天。牢房外的火把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巴清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忽大忽小,如同鬼魅。她将指尖凑到鼻尖轻嗅,那股金属腥气中混杂着熟悉的丹砂气息,让她心头一震——这是水银!可水银为何会是暗红色?她在家中炼制水银多年,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颜色。
这时,铁栅外传来狱卒换岗的脚步声。巴清迅速用裙摆擦去地面的水渍,退回到石床上。两个狱卒提着灯笼走过,光线透过铁栅照进牢房,短暂地驱散了黑暗。当灯光扫过墙角时,巴清清楚地看见那些暗红色的液珠仍在不断渗出,只是速度变得缓慢,仿佛在等待某种时机。
“听说了吗?刚才廷尉府又来人了,好像在查什么旧档案。”年轻狱卒的声音渐行渐近。
“还能是什么?肯定是那个巴寡妇的案子。听说陛下连夜调阅了三年前的祭祀记录。”年老狱卒的声音带着疲惫。
“这案子水太深……”年轻狱卒的声音突然压低,“我听厨房的老张说,前几年修这牢房时,挖出过不少骨头,都被当成废料扔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牢房重归寂静。巴清望着墙角不断渗出的暗红液珠,忽然明白老狱卒那句话的含义——这墙里埋着的,或许不是东西,而是人。她想起那些刻满墙壁的冤字,想起通道里囚徒们麻木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比石壁的寒气更加刺骨。
【三:血汞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