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令如血索汞来】
李斯索贿的阴霾尚未在巴氏商行上空散去,另一道催命的符咒已挟裹着咸阳宫苑深处的霜寒,劈开了丹砂工坊蒸腾的热雾。
时近正午,秋日惨白的阳光斜斜刺入巨大的丹砂提炼工坊,却驱不散弥漫的汞蒸气与硫磺混合成的诡异甜腥。数十座两人高的炼炉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炉膛内烈火熊熊,炉顶升腾的银白汞气在屋顶梁木间冷凝成珠,滴落在下方特制的青铜承露盘中,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滴答”声。工人们赤着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布满黑灰的皮肤上冲刷出道道沟壑,他们沉默地搅动着炉膛内翻滚的朱砂矿石,挥汗如雨,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铁器碰撞的声响在热浪中回荡。
巴清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发髻紧绾,面覆特制的细麻面纱,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眸,正站在工坊最深处那座由墨家工匠特制的“九转凝汞炉”前。炉壁上繁复的青铜管道如同纠缠的蛇躯,将不同炉温的汞蒸气汇聚、分离、再凝聚。她亲自监督着最后一道“汞精”的提纯,指尖感受着管道传来的细微震颤,判断着内里银浆的流动状态。
“夫人!”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工坊内凝重的氛围。老管事巴仲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宫…宫里的天使到了!带着…带着陛下的金令!”他手中捧着一个卷轴,卷轴两端赫然是狰狞的鎏金睚眦兽首,兽目镶嵌的赤红玛瑙在炉火映照下如同滴血。那并非寻常的帛书诏令,而是代表始皇亲临、不容违逆的金令!
工坊内瞬间死寂。所有工人停下了动作,连炉火的噼啪声似乎都微弱下去。沉重的汞蒸气仿佛凝固在空气中,带着金属的腥甜沉沉压在每个心头。巴清霍然转身,面纱下的呼吸微微一窒。金令!上一次见到此物,还是她献上骊山地宫水银江河图之时!
巴仲身后,一人缓步踏入这蒸腾的“地狱”。来人身材高瘦,着素白深衣,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素纱禅衣,行走间衣袂飘飘,不染纤尘,与这污浊炽热的工坊格格不入。他面容清癯,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幽暗,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跳跃的炉火,却无半分暖意。正是深得始皇信重、执掌天下方士、为陛下遍寻长生不死之药的徐福!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素衣、面无表情的童子,手捧玉盘,盘上覆盖着明黄锦缎。
“巴夫人,”徐福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工坊的嘈杂,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清冷,落入每个人耳中,“奉陛下金令,特来求取炼丹之基——玄汞精粹百斤。七日之内,务必备齐。”他微微抬手,身后童子揭开锦缎,玉盘中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两块巴掌大小、漆黑如墨、隐泛金属幽光的奇特矿石,矿石表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螺旋纹路,散发着微弱的能量波动。“此乃陛下亲赐‘玄磁神石’,可助夫人萃取至纯汞精,务求…毫无杂质。”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巨大的炼炉和滴落的汞珠,那眼神不像在看人间造物,倒像是在审视祭坛上的牺牲。
百斤!还是毫无杂质的玄汞精粹!工坊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百斤纯汞,需消耗近万斤上品朱砂矿石,日夜不休也要提炼半月!更遑论其剧毒,稍有不慎,便是数十上百条人命填进去!
巴清的心沉入谷底。徐福!这个在楚人密图上与“少府廪吏郑”并列的名字,此刻正站在她的面前,手持始皇金令,向她索要足以毒杀一城之人的剧毒之物!是巧合?还是李斯那老贼的借刀杀人之计已然发动?她强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隔着面纱,声音沉稳:“徐先生亲临,清惶恐。陛下所求,巴氏自当竭尽全力。然百斤玄汞精粹,非一日之功,七日之期……”
徐福轻轻抬手,打断了巴清的话。他的目光落在巴清覆面的细麻面纱上,幽深如古井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暗芒:“夫人面覆此纱,可是惧此间汞毒?夫人可知,”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泉激石,“陛下为求长生,每日所服‘九转金丹’,其主材,便是这‘玄汞精粹’!陛下龙体,尚且不惧此物淬炼,夫人掌丹砂之利,为陛下炼丹大业分忧,竟先惧了三分?”话语如刀,字字诛心,直指巴清“不忠”!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工人们更是噤若寒蝉。这是要逼巴清当众表态!巴清面纱下的嘴角紧紧抿起,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她猛地抬手,在徐福幽深的目光和所有工人惊骇的注视下,一把扯掉了脸上的防护面纱!炽热的蒸汽混合着浓烈的汞毒腥气瞬间扑面而来,灼烧着口鼻,刺激着泪腺。
“清,何惧之有!”巴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她甚至向前一步,走到“九转凝汞炉”侧面一个打开的观察孔前,炉内翻滚的银白色汞液散发出刺目的光芒和致命的诱惑。“徐先生请看,”她指着那流动的银浆,“此炉正炼最后一道精粹,清便以此炉为凭!七日之内,百斤玄汞精粹,必如期献于陛下丹房!”她声音洪亮,如同起誓,既是说给徐福听,更是说给整个工坊的人听。
徐福看着巴清毫无防护地暴露在剧毒汞雾中,那张因汞毒刺激而微微泛红却依旧冷肃的脸,眼底深处那丝暗芒缓缓沉淀,化作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意味。他微微颔首,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近乎虚幻的笑意:“夫人巾帼气魄,令人钦佩。既如此,福便静候佳音。陛下金令在此,如朕亲临,夫人…莫要辜负。”他示意童子将盛有“玄磁神石”的玉盘奉上。巴清身后,墨离咬着牙上前接过,入手只觉那两块黑石冰冷沉重,竟隐隐传来微弱的吸力,仿佛有生命般在掌心跳动。
徐福不再多言,素白的身影如来时一般,飘然转身,踏出这灼热污浊的工坊大门,只留下一道冰冷的诏令和两块诡异的黑石。工坊内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嘈杂的喧哗和无法抑制的咳嗽声。工人们看向那翻滚的汞炉,眼中充满了惊惧。百斤精粹!七日!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代价,很可能是他们的命!
“夫人!”墨离捧着那两块冰冷的“玄磁神石”,声音嘶哑,“七日百斤精粹,现有炉具,日夜不休也难完成!除非…除非启用‘祭炉’!”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时,声音都在发颤。
巴清猛地回头,汞蒸气刺激得她双目通红,如同泣血。“祭炉”二字,像一柄重锤砸在她心上。那是工坊深处,一座由墨家巨子亲手督造、却从未真正启动过的禁忌之炉!传闻其设计,借鉴了早已失传的殷商巫祭秘法,以汞为引,以命为柴!
【二、丹方如咒隐人牲】
巨大的“祭炉”矗立在工坊最深处一处单独开辟的圆形石室中央。与其它炼炉不同,它通体由一种暗沉无光的黑色金属铸造而成,炉身并非浑圆,而是布满了扭曲虬结、如同巨蟒缠绕的粗大青铜管道,管道连接处镶嵌着暗绿色的不知名宝石,散发着微弱的磷光。炉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古老符咒,线条粗犷诡谲,充满原始的蛮荒与血腥意味。整座炉子没有明显的炉口,只有顶部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圆形孔洞,深不见底,散发出阴冷的气息。炉子周围的地面,用暗红色的矿石粉末混合着丹砂,勾勒出一个巨大的、环环相套的复杂法阵,阵眼处赫然是七个人形凹陷!
仅仅是站在石室门口,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冷和心悸便扑面而来。工人们远远避开此地,视之为不祥。只有巴清、墨离和几个核心的墨家工匠站在炉前。
“祭炉设计图乃巨子呕心沥血之作,然其核心要义,取自一卷残破的殷商‘血汞通幽’祭鼎秘录。”负责督造此炉的老工匠墨衍,须发皆白,此刻脸色比徐福还要苍白几分,声音带着敬畏与恐惧,“启动此炉,需以‘玄磁神石’为引,置于阵眼,再以‘纯阳之汞’为媒,注入炉心。然其运转所需能量磅礴,非寻常柴炭所能及,需…需引地火煞气,或…或…”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扫过地上那七个人形凹陷,“或辅以生灵精魄为薪……方能催动炉内‘九旋归元阵’,于极短时间内淬炼出至纯玄汞。巨子曾言,此炉凶戾,乃逆天夺命之术,非万不得已,绝不可启!”
墨离捧着那两块冰冷的“玄磁神石”,感觉它们沉重得像两座山。地火煞气?此地何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七个人形凹陷!
“生灵精魄?”巴清的声音在空旷阴冷的石室中回荡,冰冷刺骨,“徐福要的是百斤纯汞,还是百斤……人命炼就的汞?”她眼中寒芒暴涨,徐福那张苍白幽深的脸再次浮现。李斯的索贿,徐福的催命金令,楚人密图上的标记……一环扣着一环!
“夫人!徐福差人送来丹方!”一个年轻工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匣。木匣通体素朴,却散发着一股清苦悠远的药香。
巴清接过木匣,入手微沉。匣盖缓缓开启,一股更为浓郁的奇异药香混合着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匣内并非预想中的帛书或竹简,而是三块巴掌大小、颜色暗沉、边缘粗糙的龟甲!龟甲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书写着密密麻麻、扭曲如虫爬蛇行的古老文字——甲骨文!
巴清瞳孔骤缩!甲骨文!殷商卜辞!徐福竟用此物书写丹方?是故弄玄虚,还是…另有所图?她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一块龟甲。暗红色的字迹在石室幽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痂,艰涩难懂,但巴清曾为破译矿洞青铜鼎之谜,钻研过古文字,勉强能辨认部分:
“玄汞百斤,引子午火,承地煞…以七窍通幽…融血玉髓…化紫河车…辅以三魂定鼎…”语句破碎,充满了巫觋的诡秘色彩,确实像一份追求极致药力的邪异丹方。她眉头紧锁,强忍着那药香混合腥甜带来的不适感,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
当她拿起第二块龟甲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龟甲背面的边缘——那里并非书写区,刻着龟甲本身的天然纹路和一些极其细微的划痕。然而,就在那些细微划痕之中,巴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并非天然纹理,而是极浅、极细、几乎与龟甲本身融为一体的刻痕!这些刻痕似乎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排列组合,与龟甲正面的甲骨文毫无关联!
巴清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立刻将龟甲凑近旁边一盏青铜灯,调整角度。微弱的火光下,龟甲背面那些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刻痕,在光影的巧妙作用下,竟清晰地显现出来——那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极其简略、却充满动态的线刻图案!
第一幅:一群双手反缚、头戴枷锁的奴隶,被驱赶着走向一个巨大的鼎状物。
第二幅:鼎状物下方烈火熊熊燃烧,鼎口蒸汽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