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生
唐先天年间,许州城里有个姓杜的先生,没人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街坊邻里都喊他“杜生”。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擅长卜筮算卦,不管是丢了东西、找不着人,还是问官运俸禄,经他一算,没有不准的,时间长了,“杜半仙”的名号也就传开了。
那年头,许州是南北往来的要道,城里驿站常年人来人往,商客、驿使络绎不绝。城西的王屠户家里出了桩烦心事——他那刚买半年的家奴跑了。这奴才干活麻利,还懂些杀猪宰羊的手艺,王屠户本打算培养几年,如今人一跑,不仅少了个得力帮手,当初买奴的钱也打了水漂。他带着两个伙计在城里搜了三天,连奴的影子都没见着,急得满嘴燎泡,听人说杜生算卦神,揣了串铜钱就往杜生家赶。
杜生家在城角的老巷里,是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块褪色的布幡,上面写着“杜生卜筮”四个墨字。王屠户掀开门帘进去时,杜生正坐在小桌前磨算筹,见他满头大汗,不等开口就先问:“可是丢了人?”
王屠户一愣,忙点头:“先生真神!我家奴前天夜里跑了,您看能不能算出他在哪儿?”
杜生指尖捏着算筹转了两圈,闭目片刻,睁眼道:“你不用满城乱找,顺着往南的驿路往回走,路上会遇到个挎着好马鞭的驿使。你上去给人磕个头,求他把马鞭给你。要是他不肯,你就说‘是杜生让我来求的’,这么做了,保管能找到人。”
王屠户心里犯嘀咕:找奴跟要马鞭有啥关系?可转念一想,都到这份上了,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他谢过杜生,揣着铜钱就往南驿路赶。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看见个穿驿服的人骑着马过来,腰间挂着根油光锃亮的皮鞭,鞭梢还缀着圈铜铃,一看就是好东西——这准是杜生说的驿使。
王屠户赶紧迎上去,“扑通”就跪在路中间。驿使吓了一跳,赶紧勒住马:“你这汉子,好端端的怎么跪我?”
“大人,求您把腰间的马鞭给我!”王屠户头也不敢抬。
驿使皱眉:“这马鞭是我上个月刚领的,赶路全靠它催马,给了你我怎么骑马?不行不行。”
王屠户想起杜生的话,忙说:“大人,是城里的杜生让我来求您的,他说只要拿到您的马鞭,我就能找到跑了的家奴!”
驿使一听“杜生”二字,眼睛顿时亮了——他前阵子丢了块祖传的玉佩,就是杜生指点他在驿站的灶台下找着的。“原来是杜先生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马鞭我能给你,但没鞭子我没法赶马。这样吧,路边有棵老槐树,你去折根粗点的树枝当马鞭,我把这皮鞭给你。”
王屠户喜出望外,爬起来就往路边的老槐树下跑。刚伸手要折树枝,就听见树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低头一看,正是他跑了的家奴!那奴见了王屠户,吓得腿都软了,当场就被按住。
押着奴往回走时,王屠户才问清楚:原来这奴跑了后,本想顺着驿路往南逃,可走了没多远,就看见王屠户往这边来,吓得赶紧躲到槐树下,想着等王屠户走了再接着跑,没成想正好被折树枝的王屠户抓了个正着。王屠户这才明白,杜生哪里是要马鞭,分明是算准了奴躲在树下,借驿使的话让他去树下找人——这心思细得,真跟能掐会算一样。
这事没过多久,许州城里又出了桩丢奴的事,丢奴的是城东的张秀才。张秀才家的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脚勤快,还跟着张秀才认了几个字,平日里负责洒扫庭院、伺候笔墨。前几天张秀才让奴去街上买纸墨,奴却一去不回,连着找了两天都没消息,张秀才急得没法,也听说了王屠户的事,便备了份薄礼去见杜生。
杜生见了张秀才,听他说完缘由,又掐着手指算了算,道:“你回去取五百文钱,到城外的官道上等着。过会儿会有个带着鹞子的官差路过,你求他卖给你一只鹞子,买了鹞子,就能找到你的奴了。”
张秀才也是半信半疑,但想着王屠户的经历,还是照做了。他回家取了五百文钱,揣在怀里往城外官道去。那官道是通往洛阳的必经之路,平日里车马不少。张秀才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就看见远处来了几个骑马的官差,为首的人胳膊上站着两只鹞子,鹞子羽毛油亮,眼神锐利——正是杜生说的“进鹞子使”,听说这些鹞子是要送到洛阳宫里给贵人玩赏的。
张秀才赶紧上前,拱手道:“几位官爷留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为首的官差勒住马,打量着他:“你有什么事?”
“在下家奴几日前行踪不明,城里的杜生先生说,若能从您这儿买一只鹞子,就能找到家奴。还望官爷行个方便,五百文钱,您看够不够?”张秀才一边说,一边掏出怀里的铜钱。
那官差一听“杜生”,顿时笑道:“原来是杜先生的吩咐!去年我儿子得了场怪病,就是杜先生指点我去城外泉眼取水熬药,才好的。五百文不用,这鹞子本是要送进宫的,主鹞子不能给你,这只副鹞子你拿去吧,就当谢杜先生当年的情。”
说着,官差就把胳膊上的一只副鹞子递了过来。张秀才刚伸手要接,那鹞子突然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径直往路边的灌木丛里飞去,落在了一丛酸枣树上,还不停地扑腾着翅膀叫。
张秀才心里一动,赶紧往灌木丛那边跑。刚拨开枝条,就看见他那丢了的奴正缩在里面,手里还攥着半块干饼。原来这奴那天去买纸墨时,被几个无赖抢了钱,怕回去被张秀才骂,就不敢回家,一路躲躲藏藏到了城外,想着等天黑了再往别的地方跑,没成想被鹞子引着人找到了。
张秀才把奴领回家,又备了厚礼去谢杜生。他忍不住问:“先生,您怎么知道要马鞭、要鹞子才能找到人?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杜生放下手里的书,笑着说:“哪有什么掐会算的本事,不过是观物察情罢了。你丢的奴是个少年,胆子小,肯定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多半躲在路边的草木丛里。那驿路旁边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最适合藏身;官道边的灌木丛,能遮人眼目,也是躲人的好去处。我让王屠户去要马鞭,是知道那驿使会让他折树枝,引他去槐树下;让你去买鹞子,是知道鹞子性灵,能察觉草木里的人影,引着你去灌木丛——不过是借了些寻常事物的便利,哪是什么神仙手段。”
张秀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神算”,从来不是凭空猜测,而是用心观察、琢磨人情事理后的顺势而为。杜生看似在算“命运”,实则在算“人心”——知道人会躲在哪里,知道事会顺着什么方向发展,不过是把观察到的细节,用一种旁人觉得玄妙的方式串联起来罢了。
后来,许州城里再有人丢了东西、找不着人,都愿意去找杜生。可杜生从不收贵重的谢礼,只说:“遇事别急着乱找,先静下心来想想,人会往哪里去,东西会落在什么地方,顺着情理去寻,多半能有结果。”
日子久了,人们渐渐忘了“杜半仙”的名号,更愿意喊他“杜先生”——因为大家明白,真正厉害的不是算卦的本事,而是那份能看透人情、摸清事理的心思。而生活里的许多难题,其实都藏在“观物察情”里:多一分细心,多一分琢磨,少一分急躁,少一分盲动,很多看似无解的事,往往能在寻常事物里找到答案。
2、泓师
武周时期,朝堂上弥漫着改朝换代的压抑气息,可春官侍郎张敬之心里,始终揣着对大唐的念想。有回他摸着身上的官服,私下对儿子张冠宗叹道:“你看我这衣裳,看着是如今的官服,说到底,不过是王莽篡汉时那样的‘伪朝之服’,哪有半点大唐气象。”
张敬之官至春官侍郎,离三品仅一步之遥。儿子张冠宗总想着帮父亲再往前挪挪,四处托人打听天官署的晋升章程,盼着能把父亲的履历理顺,凑够三品的资格。这事没瞒多久,就被一位老朋友知道了——此人便是泓师,是当时有名的阴阳术士,精通天文地理与算术推演,早年曾与张敬之有过交情,常来府上小坐。
这天泓师又来拜访,一见面就对张敬之说:“侍郎,您就别让公子费心求那三品官阶了,求也求不来。”
张敬之愣了愣,随即苦笑:“我本就没这份心思,都是小儿一厢情愿罢了。”说着,他话锋一转,脸上添了几分愁容,“倒是我弟弟讷之,如今在司礼寺做博士,近来得了场急病,卧床不起,大夫都说凶险,我正愁这事呢。”
泓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内院,沉吟片刻,忽然道:“您不用替八郎(张讷之)担心三品的事——他日后能得三品官。”
张敬之闻言,又急又气:“都这时候了,我忧心的是他的病能不能好,哪还顾得上什么三品!”
“您放心,”泓师语气笃定,“八郎今日虽像站在万丈深渊边上,看着危险,却绝不会掉下去。这病看着凶,实则无碍。”
张敬之将信将疑,可没过几日,家里还真传来了好消息——张讷之的病突然就有了转机,没过半个月便痊愈了。更奇的是,后来武周政权更迭,大唐恢复国号,朝堂重新论功行赏,张讷之因在乱世中坚守礼法、未曾依附权贵,竟真的被擢升为三品官。而张敬之自己,始终没能迈过三品的坎,正应了泓师当初的话。
泓师的“准头”,不止在人事上。当时的燕国公张说,想在京城永乐坊买处宅院,特意找泓师来相地。泓师围着待售的宅院转了一圈,指着宅子说:“这处宅子风水极好,尤其是西北角落,是整个宅院的‘王地’,聚气纳福全靠这儿,您日后住进来,千万不能在这儿取土,一动土,气场就散了。”
张说向来信服泓师,当即点头应下,买下宅院后,还特意叮嘱管家,严令下人不得靠近西北隅,更不许动土。可过了一个月,泓师又来拜访张说,刚进宅院大门,就皱起了眉头,对张说:“国公,这宅子的气场怎么忽然变得萧条了?怕是有人在西北隅取土了。”
张说一愣,赶紧喊来管家询问,管家却拍着胸脯说绝没人敢违令。张说不放心,便陪着泓师往西北隅走,到了地方一看,两人都傻了眼——墙角下竟有好几个土坑,最深的能没过脚踝,显然是有人来这儿挖过土。
张说又气又急,追问之下才知道,前些日子管家的小儿子贪玩,见西北隅的土松软,便带着几个家仆的孩子来这儿挖土玩,还说要挖个“藏宝贝的洞”。管家怕张说怪罪,就没敢禀报,只让人把土坑浅浅填了一层,想着能蒙混过去,没成想还是被泓师看出了端倪。
泓师蹲下身,摸了摸坑里的土,叹道:“这‘王地’的气脉本是连贯的,如今被挖得断了,宅子的福气怕是要折损大半。”说着,他起身给张说出了个主意,“您让人把土坑好好填上,再在西北隅种上两棵老槐树,槐树根系深,能稳住气脉,或许还能挽回几分。”
张说赶紧照做,雇了人把土坑填实,又从城外移栽了两棵几十年树龄的老槐树。说来也怪,过了半年,原本有些冷清的宅院,竟渐渐有了生气,家里的烦心事少了,连下人做事都比以前顺当了。张说这才真正明白,泓师说的“风水”,从不是虚无缥缈的玄学,而是对环境、气场的精准感知——就像人要护着心脉,宅子也要护着“气脉”,一旦关键处被破坏,日子自然不会顺遂。
后来有人问泓师,为何他总能看透这些事。泓师笑着说:“哪有什么能掐会算的本事,不过是多留了点心罢了。看人事,就观其行、知其心,明白顺逆之理;看宅地,就察其形、辨其气,懂得护持之法。世间事,大多逃不开‘规律’二字,顺着规律看,自然能看清几分。”
这话传到张敬之耳中,他不禁感慨:“原来泓师不是算得准,是看得透。”是啊,那些看似玄妙的预判,不过是基于观察与规律的推断;那些被称作“风水”的讲究,也不过是对生活环境的用心呵护。生活里的许多道理,从来都不在云端,而在对人和事的细心体察里——看懂了规律,守住了关键,日子自然就能行稳致远。
3、罗思远
唐玄宗开元年间,长安城里出了个奇人叫罗思远,据说他身怀多种秘异法术,其中最让人称奇的,便是“隐形术”——一念之间就能藏起身形,旁人近在咫尺也看不见。
玄宗本就对这些新奇法术感兴趣,听说罗思远有这本事,立刻召他入宫,一心想学会隐形术。罗思远拗不过圣意,只好答应传授,可每次教的时候,总留着几分关键诀窍不细说。玄宗跟着他学了些时日,每次两人一起施术,玄宗都能藏得严严实实,宫里人找遍殿宇也寻不着踪迹;可一旦自己单独尝试,要么衣角还露在外面,要么幞头的边角从屏风后探出来,宫女太监一眼就能瞅见他在哪儿,根本藏不住。
玄宗心里急,又舍不得放罗思远走。为了让他把完整版隐形术教出来,玄宗又是赏黄金,又是赐锦缎,宫里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罗思远住处送。可罗思远要么装傻,要么推脱说“术法需循序渐进”,始终不肯把最后那点诀窍交出来。
次数多了,玄宗的耐心也磨没了。他觉得罗思远是故意戏耍自己,又气又恼,当即叫来了高力士,命人用浸了油的布袱把罗思远裹得严严实实,抬到宫里的油榨然得不到术法,也不能让这人再去别处“炫耀”。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可没过十天,宫里一个从蜀地办事回来的宦官,在路上撞见了罗思远。当时罗思远正骑着一头慢悠悠的毛驴,见了那宦官还笑着打招呼,语气轻松得像闲聊:“陛下跟我开的这场玩笑,也太狠了点吧?”
宦官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分明记得,罗思远早就被陛下下令处死埋了,怎么会出现在蜀道上?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罗思远依旧坐在驴背上,手里还把玩着个竹编的小篮子,笑着又说了句“替我向陛下问好”,便骑着驴慢悠悠地往山路深处去了,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宦官回到长安,赶紧把这事禀报给玄宗。玄宗听了,先是愣住,随即脸色发白——他这才明白,罗思远的法术远比自己想的厉害,那天被压在油榨下的,恐怕根本不是他本人,或许是用了什么替身术,或许是早就藏了踪迹。自己为了这点私心,竟动了杀念,最后反倒成了被“戏耍”的那个。
后来玄宗又派人去寻罗思远,可不管是长安城里的旧居,还是蜀道沿线,都再也没见过他的踪影。倒是有宫人说,偶尔在深夜的御花园里,会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晃过,像是在赏月,可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没人知道那是不是罗思远,也没人敢再提“隐形术”的事。
这事渐渐传开,有人说罗思远是仙师,故意来试探玄宗的气度;也有人说,他是怕玄宗学会完整的隐形术后胡作非为,才故意留了一手。可不管怎么说,玄宗总算明白:这世上总有自己掌控不了的人和事,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为了私心动恶念,最终只会落得自讨没趣的下场。而真正的“厉害”,从不是靠法术欺人,而是懂得守住分寸——既不勉强别人,也不纵容自己的贪念,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4、张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