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季平眼神初时还有些迷茫涣散,定了定神,才回忆起方才那离奇的经历,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今日清晨刚起身,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绿衣的人来到面前,对我说:‘霍山神君召你前去。’我身不由己,便跟着他走了。约莫走了五十多里路,四周云雾缭绕,不似人间。正行走间,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大喝,一位身着朱红袍服、手持宝剑、怒目圆睁的神人,自天而降,拦住我们去路。那神人对我喝道:‘奉程斩邪符命,召你即刻回去!’他声若洪钟,那绿衣使者一听‘程斩邪’之名,竟吓得面无人色,转身就逃,瞬间不见了踪影。再后来,我便觉得身子一轻,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家人听罢,无不啧啧称奇,纷纷向程逸人叩拜致谢。程逸人却只是淡淡一笑,扶起众人,说道:“萧公平日积德行善,命不该绝,我不过略尽绵力,顺应天意而已。”他叮嘱萧季平好生静养,便飘然离去。
经此一事,程逸人“符通幽冥,术可回天”的名声更盛,但他依然深居简出,只在那茫茫人海中,偶尔留下一段段为人称道的玄奇踪影。
世间因果,自有其衡。萧季平平日厚道施恩,程逸人关键时刻倾力回报,这善缘的循环,恰是绝处逢生的契机。真正的“术法”,或许并非单纯的符箓咒语,更是平日所积的德行与那份源自本心的良善。它能在无形中化解灾厄,为人间留下一线生机,这便是“德”所能创造的最动人的奇迹。
6、李处士
唐朝时,有位李文公,名翱,从朝廷的文昌宫调任,出任合肥郡的太守。李公为人耿直刚正,笃信儒家经典,对民间那些巫婆神汉、装神弄鬼之事,向来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
合肥郡内,恰有一位寄居的宾客,自称李处士。此人名声不小,宣称自己能通达神明,代传神言,而且他预言的一些事情,往往还能说中几分。因此,郡中的百姓乃至一些官员,对他都毕恭毕敬,如同侍奉神明一般。
李公到任一个多月后,这位李处士才递上名帖,前来拜谒。一见面,李处士行礼的姿态颇为傲慢,没有丝毫卑微之色。李公本就看不惯这类人,便毫不客气地责问他说:“孔夫子乃是天下至圣,尚且说‘未知生,焉知死’。你难道自以为能比孔圣人还要高明吗?”
李处士面对质问,并不惊慌,反而微微一笑,答道:“李公此言差矣。您难道没听说过吗?三国时的阮瞻曾着《无鬼论》,文章精妙,辩才无碍,无人能驳倒他,可结果怎样呢?他最后还不是亲眼见到了鬼,自己被吓得一病不起?况且,”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公,“依我看来,您的至亲骨肉之中,早晚之间,必有人要遭遇恶疾,沉疴缠身。如果大人您安于现状,如同饮下毒酒般自欺欺人,那便罢了;倘若您还念及人伦亲情,心中尚有牵挂,等到亲人被病痛折磨,陷入危难之时,您难道真能忍心见死不救吗?”
这番话,在李公听来,不仅是狡辩,更是恶毒的诅咒。他勃然大怒,当即喝令左右衙役:“将此妖言惑众之徒,给我拿下,戴上刑具,关入大牢!”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诡异地应验了李处士的话。就在第二天,李公的夫人背上突然生了一个巨大的毒疽,并且迅速恶化,当天就内里溃烂。夫人因此水米不进,昏迷不醒,气息奄奄。李公心急如焚,遍请郡中名医,用尽各种良药,夫人的病情却毫无起色,反而愈发沉重。
李公与夫人感情深厚,家中还有十个年已及笄、尚未出嫁的宝贝女儿。此刻,女儿们环绕在病榻前,看着母亲痛苦的模样,忍不住呱呱哭泣,悲声一片。原本井然有序的官邸,瞬间被愁云惨雾笼罩。李公看着爱妻命在旦夕,女儿们悲痛欲绝,自己虽为一郡之长,手握大权,此刻却束手无策,心中充满了焦灼与无力感。
夫人的病不见丝毫好转,名医们皆摇头表示无力回天。府中上下乱作一团,女儿的哭声日夜不绝,李公心如刀绞,坐立难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那份对“怪力乱神”的绝对排斥,开始动摇了。他想起李处士那看似狂妄却又精准的预言,心中挣扎万分。
最终,对夫人性命的担忧压倒了个人的信念与脸面。他长叹一声,命人立刻从狱中请出李处士,亲自解去其刑具,放下身段,拱手致歉:“先生真乃异人也!是李某固执浅薄,不识高人,多有得罪。如今内子病危,还望先生念在苍生恻隐之心,施展神力,救她一命!”
李处士见李公诚心悔过,态度谦卑,脸上的傲气也收敛了几分。他并未过多计较,只是说:“我并非有意炫耀,只是天机所示,不忍见死不救罢了。”他随即要求准备清水、香烛等物,在府中设下简单的法坛,焚香祷告,步罡踏斗,又以朱砂画下符咒,化入水中,让人给夫人喂下。
说来也奇,那符水灌下不久,昏迷多日的夫人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悠悠醒转。背上的毒疽也停止了恶化,脓血渐渐收口。数日之后,夫人竟能稍稍进食,病情一日好过一日,最终得以痊愈。
经此一事,李公深受震动。他依旧秉持正直之道,却不再如过去那般固执己见,对未知的事物多了一份审慎与敬畏。他厚谢了李处士,而李处士此后也并未倚仗功劳招摇,依旧保持着他那份神秘的超然。
过于坚执己见,有时反成障目之叶。真正的智慧,在于坚守正道的同时,亦能保持一份心灵的开放与谦逊。当现实超越既有认知时,勇于打破成见,审视自身,这不仅不是妥协,反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成熟与担当。知错能改,从善如流,方是立身处世、化解危难的大勇气、大智慧。
7、骆玄素
唐时赵州昭庆县,有个名叫骆玄素的小吏,因一时不慎,触怒了本地县令。他深知官法如炉,为免遭严惩,只得仓皇逃离,遁入茫茫群山之中。
县令大怒,发下海捕文书,派出衙役四处搜拿。骆玄素不敢走大路,只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艰难穿行,渴饮山泉,饥食野果,衣衫被荆棘划得褴褛不堪,形容憔悴。
这一日,他正藏身于一处幽谷,忽见一位老者。老者身着粗麻褐衣,容貌质朴,甚至有些丑陋,手扶一根藤杖,静静伫立在一株虬枝盘曲的古松之下。老者看见他,开口问道:“你这后生,为何会流落至此?”
骆玄素见老者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山民,不敢隐瞒,躬身答道:“小子因得罪了县令,被迫逃亡至此,万望老丈收容,暂避灾祸。”
老者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只道:“且随我来。”便引着骆玄素向大山更深处行去。约莫走了十余里,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处岩穴之前,有两间茅草修葺的斋舍东西相对。斋舍前是一潭清澈见底的积水,四周罗列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奇花木,幽静得不似人间。西边斋舍里住着一个侍童,年纪很轻,梳着双髻,穿着短褐,腰系白色衣带,脚踏皮制便鞋,眼神清澈灵动。
老者自称“东真君”,让骆玄素便以此相称。他将骆玄素带到东边斋舍,这里设有一具药灶,烟气袅袅。东真君吩咐玄素在此看守炉火,又从怀中取出十余粒碧莹莹的药丸递给他,说道:“服下此药,便可免去饥馑之苦。”
骆玄素依言服下,果然顿觉神清气爽,腹中充实,再无饥饿之感。自此,他便在这世外仙境住了下来,不再食用人间烟火。
如此过了一年有余。在此期间,东真君开始传授他画符施咒之术与调理呼吸、汲取天地精气之法。骆玄素本是聪慧之人,又心无旁骛,竟将这些玄妙法术一一掌握,领悟了其中精要。
一日,东真君将骆玄素唤至身前,对他说道:“你在此间缘分已尽,可以回去了。”
骆玄素闻言,心中虽有不舍,但也知仙缘不可强求,便恭敬拜谢授业之恩。东真君又道:“你归去后,县令已奈何你不得。但须谨记,所得之术,当用于正途,济世救人,不可恃之为非作歹,否则必遭天谴。”
说罢,东真君用手轻轻一推骆玄素的背。骆玄素只觉身子一轻,眼前景物飞速流转,耳边风声呼啸。不过片刻功夫,双脚已踏在实处,定睛一看,竟已回到了昭庆县郊外。
他试探着回到县城,发现搜捕他的风声早已平息。一打听才知,那当初要捉拿他的县令,已因他事被罢免离任。骆玄素于是安居下来,他谨记师训,时常以符术为人驱邪治病,调解乡里纷争,却从不炫耀,也绝不以此牟取暴利,渐渐成为了当地一位受人尊敬的异人。
人生际遇,常是山重水复处,暗藏柳暗花明。一时的困厄,或许正是另一种机缘的开启。然而,纵得奇遇,拥有非凡之能,也当时刻持守本心,以善为念。真正的造化,不在于获得了多少神通,而在于能否用这能力,让脚下的路行得更正,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8、赵操
唐朝宰相赵憬有个庶出的儿子,名叫赵操。此子性情疏阔狂放,行事任性,从不知谨慎为何物。赵相国望子成龙,屡次严加教诲,希望他能收敛心性,走回正途。奈何赵操左耳进右耳出,非但毫无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一次,他又犯下过错,心中惧怕父亲重责。慌乱之下,竟偷了一名小吏的毛驴,又揣上自己积攒的两串私钱,连夜逃离了相府,混迹于市井酒肆之中。没过几日,钱已花光。他心一横,骑着毛驴出了长安南面的启夏门,信马由缰,任凭毛驴随意行走,自己则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不知不觉,毛驴驮着他走进了南山。山路渐行渐深,四周林木幽邃,只剩下一条猿猴飞鸟才能通过的小径,再也无法骑行。赵操便将毛驴拴在山林间,独自一人攀援前行。
大约走了二十里,峰回路转,眼前竟出现一处人家。赵操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叩门。门开了,迎接他的是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见到赵操,丝毫不觉意外,和气地说:“你既然到了这里,便暂且住下吧。”
赵操走进屋内,见屋中也有妻妾孩童,生活起居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只是处处透着一股恬淡安宁的气息。赵操在此无所事事,终日只是纵情山水,内心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稳,仿佛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一日,两位老者对赵操说:“劳烦你往都城走一趟,替我们采购些山中必需的物事。”赵操欣然应允。
二老又道:“你所乘的那头驴,卖掉可得五千钱。你就用这钱,按我们所列的单子采买即可。”说着,递过一张清单。
赵操闻言,却面露难色,迟疑道:“不瞒二老,家父贵为当朝宰相。我此番进京,若是被他派人抓住,必定严加管束,恐怕就回不来了,岂不辜负了二老所托?”
两位老者相视一笑,从容说道:“你但去无妨。我等深知,你与世间俗缘将尽,方有此山林之栖。令尊此刻,不仅不会拘禁于你,恐怕还会主动赠你财物,送你归来。你不必忧虑。”
见老者说得如此笃定,赵操将信将疑,却也依言下山。他果然找到了那头驴,牵到市集卖掉,得了五千钱,然后按照清单一一购齐物品。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入京的消息传到相府,父亲赵憬非但没有派人捉拿他,反而命人将他请入府中。相见之时,父亲凝视他良久,见他神清气爽,眉宇间往日浮躁之气尽去,竟透出一种难得的沉静,不禁喟然长叹。他非但没有责备,还取出许多缣帛财物赠予赵操,温和地说道:“你既已寻得安身立命之处,为父也不便强留。这些资财,或可助你在山中使用,你好自为之罢。”
赵操拜谢父亲,带着采购的物资和父亲所赠,顺利返回南山。他将经过告知二老,二老只是含笑点头,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自此,赵操便断绝了尘世念想,长居此间,潜心修习二老传授的吐纳导引、修养心性之法。他抛却了相国公子的身份,真正融入了这片山水,后来竟修得道法真谛,容颜常驻,成了世外之人。
有时,人需放下固有的身份与执念,方能遇见真正的自己,找到内心的归宿。外在的约束与教化,未必能改变一颗不羁的心;而自然的感召与内心的安宁,却拥有重塑灵魂的力量。真正的成长,并非遵循他人设定的轨迹,而是勇敢追寻属于自己的那片山林,并在其中获得生命的觉悟与升华。
9、崔玄亮
唐文宗太和年间,崔玄亮出任湖州刺史。他为官清明,却也对世间奇术怀有几分探求之心。辖境内有一位法号道闲的僧人,精于药石之术,名声不小。崔玄亮听闻后,便将他请至府中,恳切地请求传授一二。
道闲僧人却连连摆手,神色凝重地拒绝:“使君,此法并非难以求得。只是……凡借此术牟利者,必遭冥冥之中的责罚,祸及自身与后人。贫僧实在不敢以此相授,贻害使君。”
崔玄亮闻言,虽有些失望,但好奇心更盛,便退一步请求:“既然如此,不敢强求学术。但求大师施展一次,让下官开开眼界,一睹玄妙如何?”
道闲僧人见他态度诚恳,沉吟片刻,方才点头:“也罢,便让使君一见,也好知天地间确有玄机,并非虚妄。”
他请崔玄亮命人买来一斤水银,倒入一个普通的瓦锅之中。然后,他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取出一枚紫色药丸,大小如龙眼,将其投入水银。接着,他用另一片方瓦盖住锅口,四周堆上炭灰,将瓦锅埋得只微微露出顶部,这才点燃了炭火。
火焰舔舐着瓦锅,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僧人在旁静坐,目不转睛。过了一会儿,他对崔玄亮说:“单将这些水银炼成白银,或许还不足以取信。使君,请您此刻摒除杂念,虔诚地于心中观想一物,不拘形态,唯求心意专注。此物形态,或能自显于这炼化之物上。”
崔玄亮将信将疑,依言闭目凝神。他心思转动,想着世间万物形态各异,何者最能验证此术之真?忽然心念一动:“若此法真能感应心神,那么观想我自身之形,岂非最无可辩驳?”于是,他收摄心神,全力在脑海中勾勒自己的容貌体态,连眉宇间的神情、官袍的褶皱都细细想象。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道闲僧人说道:“时辰已到。”他用火钳夹起那炙热的瓦锅,迅速将其浸入旁边早已备好的冷水盆中。只听“刺啦”一声,白汽蒸腾。
待蒸汽散尽,僧人将瓦锅取出,笑着问崔玄亮:“使君方才,心中所想是何物?”
崔玄亮答道:“不瞒大师,我所想者,正是下官自身。”
僧人闻言,将瓦锅递到崔玄亮面前,揭去上面覆盖的方瓦。崔玄亮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锅底哪里是什么银锭,赫然是一件银光闪烁的塑像!那眉眼、那鼻梁、那微微含笑的嘴角,甚至连头上所戴的官帽、身上官服的纹理,都与他本人一般无二,仿佛是由最精巧的工匠依照他的模样精心浇铸而成,只是通体由纯银打造,在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崔玄亮手捧这尊银像,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仔细摩挲,触手冰凉坚实,确是真银无疑。水银化银已属神奇,而这银竟能随人心念化为具体形象,这简直超越了常理所能揣度。
道闲僧人看着他震惊的模样,缓缓说道:“使君如今可信了?此乃神仙之术,并非世间幻戏。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严肃,“知其有,不必尽求其有。世间此类真流,万中无一,罕遇难求。反倒是那些自诩精通、四处夸耀之辈,十有八九皆是妄人,其言绝不可信。使君今日一见,知其玄妙,存一份敬畏之心便足矣,切莫再起追寻之念,以免招致无妄之灾。”
崔玄亮看着手中那尊栩栩如生的自身银像,又想起僧人之前关于“阴谴”的警告,心中百感交集。他郑重地向道闲僧人深施一礼,不再提求学之事。此后,他依旧勤于政务,只是心中对那浩瀚未知的天地,多了一份深深的敬畏。
宇宙浩渺,蕴藏无穷玄妙,非人力所能尽窥。知其存在,存一份敬畏与探索之心,是智慧;明其边界,懂得知止与收敛,是清醒。真正的见识,不在于掌握了多少异能,而在于认清自身在天地间的位置,不妄自尊大,也不盲目轻信,以务实之心行脚下之路,以谦卑之怀仰头顶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