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王二年,遥远的广延国献来两位绝世舞者。旋波与提谟,肌肤如冷玉雕琢,体态轻盈似云托,吐气若幽兰初绽。她们行止翩然,足迹不染尘埃;经年累月,不食人间烟火。昭王惊为天人,以鲛绡为幄安置,饮以美玉熔炼的琼浆,饲以丹泉灌溉的仙粟。
一日,昭王登临崇霞高台,召二女近前。熏风骤起,环佩轻摇,她们仿佛要被这无形气流托举而去,身形飘摇难定。昭王心念微动,抽出冠冕缨络轻轻一拂。这丝缕掠过空气的瞬间,旋波与提谟仿佛得了无声的敕令,骤然旋开舞袖。
舞姿之妖娆,令翔鸾自惭形秽;歌喉之清越,绕梁三日仍有余韵。伴舞的女伶纵使拼尽全力应和,那歌声也如凡鸟仰望云中仙音。她们的舞步分作三叠:
第一叠名“萦尘”,身形飘忽不定,似与浮尘光影嬉戏交融,观者难辨人与微尘;第二叠名“集羽”,腰肢柔婉回旋,如同万千羽毛聚散随风,轻盈得几乎要化入风中;第三叠名“旋怀”,舞袖舒卷如云,缠绵低徊,仿佛下一刻便要温柔地旋入观者襟怀。
高台之上铺设着麟纹瑞兽的锦席,异香氤氲四溢,那是来自神秘波弋国的“华芜香”。此香奇异,浸润之处,土石亦为之芬芳。席间香气缭绕,台上舞影翩跹,燕王目眩神迷,恍然不知身在人间。
当旋波折腰如弱柳,广袖舒卷似流云,整个崇霞台仿佛悬浮于太虚。那“萦尘”之舞,是她们对尘世最温柔的戏谑——身影与微光浮尘浑然一体,昭王御手轻拂的缨络,不过徒劳地穿过一片虚影;“集羽”的翻飞间,她们轻盈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散作千片白羽,乘着华芜香的氤氲飞回九天;至于“旋怀”,那曼妙身姿几欲投入君王怀抱的刹那,却又如烟云般滑开,只留下袖底一缕寒玉般的冷香。
盛宴终有尽时。舞罢香残,人去台空,唯余麟纹锦席上,华芜异香固执地渗入经纬,昭示着仙踪曾驻。燕王以缨络轻拂,欲挽留那非尘的丽影,终究徒劳。旋波与提谟,如同两滴误坠凡间的玉露,纵使琼筵玉席、丹泉美膏,亦不过暂寄形骸。人间最奢华的牢笼,怎锁得住一缕本属于太虚的流光?
她们翩然远引,只留那奇异馨香,固执地渗入麟文席的经纬,渗入崇霞台的砖石。香愈久愈幽,仿佛在无声诉说:真正的至美,恰如这异国之香,可浸润万物,却永不能被凡俗之手真正攫取。君王缨络拂过的,终究是太虚投下的幻影;人间极致的恩宠与挽留,不过是向云中投掷的石子,徒然搅动一池倒影,留不住半片玉色的流光。
4、山魄
当云海漫过神女峰时,巫山十二峰便活了。那云气蒸腾聚散,似有灵性盘桓,传说里藏着一位神女的精魂——云华夫人瑶姬,西王母膝下第二十三女,掌有“徊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的大道神通。
那年她自东海游历归来,飞临长江之上,俯瞰得见巫山。但见群峰如戟,刺破苍穹,深谷幽邃,巨石垒叠如天然法坛。这雄奇中蕴藏的灵秀,令她心驰神往,不由得按下云头,留连徘徊。
彼时人间正被洪水围困,大禹受命治水,恰驻跸巫山脚下。一日,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山谷轰鸣震动,仿佛天崩地裂,人力难敌。正当禹束手无策之际,忽见云端祥光隐隐,一位神女衣袂飘飘,立于峰巅。禹心中顿悟此非凡人,疾步上前,躬身拜倒,恳求相助。
瑶姬颔首,即命侍女取出一卷玉册,亲手授予大禹:“此乃召策鬼神之书,可助你平定风波。”言罢,又唤出麾下六位神将——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声如金玉交击:“尔等当竭力辅佐大禹,开山导流,疏浚江河!”
神将领命,刹那风雷激荡。狂章力劈巨岩,庚辰踏浪锁蛟,黄魔镇伏地脉,大翳移石填壑。禹得此神助,如虎添翼,手持召鬼神之书,指挥若定。但见巨石在神斧下纷纷崩裂,桀骜的洪流被引入新开的河道,水患之势渐渐驯服。禹心怀感激,再度向瑶姬所在的峰头深深拜谢。
神迹并未止步。一日禹登临巫山绝顶拜谒瑶姬,仰首之际,惊见神女倏然凝立不动,竟化作一尊莹洁的巨石,与山崖浑然一体。未几,那石像又骤然散作漫天轻云,浮游聚散;忽而凝为细雨潇潇,忽而幻作游龙翔鹤,姿态万方,杳渺难近。
禹目睹此等变幻,疑窦丛生,暗忖此女神通诡谲莫测,莫非是妖异幻化?遂私下请教神将童律。
童律正色道:“真君差矣!天地运行之根本在于‘道’,而推动大道流转显化的,则是圣贤真人。云华夫人非寻常仙流,乃西王母爱女,位列上真。其所行变化,不过是大道流转之表象,如同金石无火不熔,江水无阳不腾。夫人凝则为石,散则为气,聚则为雨,腾则为龙,翔则为鹤——万变不离其真元,千化皆证其道体。岂是我等能以凡俗心思揣度的?”
瑶姬终恋巫山奇绝,散尽仙班侍从,将精魄长留于此,与这方山水交融为一。神女坛上翠竹垂枝如帚,凡有枯叶尘埃飘落坛上,竹枝便随风轻扫,坛石始终莹洁不染尘埃。山民世代供奉,称她为“大仙”,对岸那亭亭玉立的石峰,便是她永恒的姿态。
千年流转,到了楚襄王之时。巫山神女之名早已浸透楚地风谣。可惜襄王不解真意,只从宋玉《高唐》《神女》二赋的字面里,捕风捉影出一点暧昧绮情。他无心探求长生大道,却在江水之滨大兴土木,筑起高唐之馆、阳台之宫,以俗世香火妄祀神女。宫阙虽巍峨,笙歌虽靡曼,内里却浸着凡尘的浊念与荒嬉,全然是凡人对仙家的亵渎与误读。
宋玉的赋文流传越广,瑶姬那飘渺的仙姿在世人心中便越是模糊,终至沦为情欲投射的缥缈幻影。高真上仙的清净道体,岂容如此轻慢诬降?唯有巫山深处那座小小的祠庙,世代山民执拗地呼之为“大仙”。坛侧翠竹依旧垂拂,风过时沙沙作响,如神女无声的叹息,轻轻拂扫着世间的尘滓与妄念。
瑶姬化石,是天地间最深沉的回眸。当狂澜席卷人间,她点化神将,授书禹王,以神力劈开混沌;当尘世喧嚣渐起,她却敛去光华,散入云雾雨鹤,最终归于山石竹影的静默。楚王筑台兴歌时,神女峰上的云岚依旧聚散无心,石坛边的青竹依然拂扫自洁——那是超越帝王宫阙的永恒殿堂。
原来至高的神性,并非高踞庙堂享受烟火,而是将精魂散入山河脉络。巫山十二峰云雾的每一次升腾与凝结,都是神女亘古的吐纳。神女石那静默的守望,是超越香火的永恒祀典。真仙早已拂衣而去,又从未离开,她化作了峰峦的脊梁、流云的魂魄、竹枝上的清露,在天地呼吸间永恒印证:唯将自身化作山河的一缕精魄,才是神明不朽的庙宇,才是对人间最深挚的垂顾与无言守望。
云是山的呼吸,石是神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