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王母
天地未分,道气沉寂如亘古凝滞的深海,无波无澜。在这玄奥的寂寥里,一点灵机悄然萌动,如同深潭下酝酿的微光。于是,东华至真之气自无垠中蒸腾而出,于碧海之滨、芬灵之墟,化生一位神明——木公。他掌阳和之气,主理东方,世人尊为东王公。
与之相应,西华至妙之气亦在神州伊川沛然流转,孕育出一位女神。她诞生之际便身具飞腾之能,这便是金母,俗姓侯,后世敬称西王母。她执掌“元”,孕育着生命与宇宙最幽深的神奥。她从莽苍原始的混沌中,分得那最为纯粹醇厚的大道精气,聚而成形,以柔顺为本,位配西方,为极阴之元始。她与东王公,阴阳相谐,二气交融,共同化育滋养天地,犹如无形巨手,陶铸万物于洪炉。
她所居宫阙,远在西方极妙之地。龟山春山深处,昆仑神圃之内,阆风仙苑之间,矗立着西王母的都城。那是何等景象?玉楼十二,如星辰凝结,琼华闪烁,辉光流转于千里仙城之上。天上地下,三界十方,但凡女子登仙得道者,莫不归其统御。
岁月在仙山流淌,人间早已换了山河。黄帝治世之时,西王母遣出使者白虎之神,乘着皎洁如雪的神鹿降临帝庭。神使郑重展开一卷舆图,山川脉络、大地气运,尽数交付于这位人皇。那是来自洪荒之初的指引,也是神只对人道的无声眷顾。
其后虞舜摄位,西王母的使者再度翩然降临。这次奉上的是一枚温润无瑕的白玉环。舜帝即位,使者又一次出现,献上的是更为宏阔的疆域图,于是舜帝广黄帝九州为十二州。不久,又一件神物由天界而至——白玉琯。舜帝吹奏这神异的玉管,八面来风随之应和流转,天地间弥漫着前所未有的清和之气。故《尚书》帝验期有载:“王母之国在西荒也。”其声名,早已深植于华夏的古老记忆之中。
那巍峨昆仑之上,白玉龟台的光辉亘古长存,它是朝圣者心中不灭的灯塔。昔年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心怀至诚,于险峻的西城山中跋涉,最终得遇引路仙真西城王君。三人紧随其后,越过凡人视为畏途的积石险峰,渡过弱水湍急的津渡。当浮沉于白水黑波之间,他们顾盼之际,昆仑仙境已在眼前豁然洞开。白玉龟台庄严矗立,西王母元君高居其上,周身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静谧威仪。
茅盈拜伏于地,言辞恳切:“弟子茅盈,不过一介卑微凡躯,却心慕龙凤般的长生久视。以朝生暮死般脆弱的性命,渴求如月相累积般漫长的光阴……恳请元君慈悲,赐予长生之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玉台上回荡,带着凡尘的微尘与对永恒真切的向往。
那玉台之上,仙气氤氲缭绕,西王母的目光深邃如渊海。她微微颔首,并未即刻应答,那默许的深意却仿佛在玉阶上悄然流转,仙真西城王君在旁静立,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一位求道者张道陵,后来的张天师,其朝圣之路更为神异。彼时他随侍太上道君,驾驭着九重华盖的神车,控御飞虬,划破苍穹。神车迅疾如电,越险峰,渡弱津,浮白水,凌黑波,转瞬之间,已抵达昆仑仙境。朝谒王母于昆陵阙下,此等际遇,奠定了他日后开宗立派的非凡道基。
更有那王褒,字子登,心志坚如磐石。他清心斋戒整整三月,涤尽尘虑。西王母感其精诚,终于现身,亲授他无上宝典——《琼华宝曜七晨素经》。神光缭绕,玉字生辉,那一刻,凡俗的身躯仿佛被经文中的星辰点亮。
仙阙之外,昆仑的风,携着亘古的清寒,拂过玉砌的楼台。那些有幸登临玉台者,所承受的目光,并非雷霆般的威严,而是一种深广无垠的包容,如同大地承载万物,静默无声。这目光所及之处,是茅盈谦卑的伏拜,是张道陵得见大道时的震撼,是王褒清斋三月后承接经卷时指尖的微颤。
西王母的威仪,是寂静深谷中的幽兰,是寒夜中无声润物的月华。她不似东方木公执掌的赫赫天光,而是以柔顺之质,涵养群生,为至阴之元始。她所执掌的,是生命深处最幽微的萌动,是万物得以绵延不绝的母性泉源。那枚授于舜帝的白玉环,环体无始无终;那能调和八风的白玉琯,其声清越通玄;连同授予求道者的无上经文,字字珠玑——这些皆是宇宙间至柔力量的化身,看似无形,却蕴藏着滋养万物、贯穿始终的伟力。
当人间仍在追逐太阳般灼目的力量,膜拜雷霆般震耳的权威时,昆仑之巅那轮清辉却静静昭示:至深的伟力,原在柔弱与包容里孕育永恒。西王母的沉默目光,恰如暗夜中滋养万物的月光——那无言的注视,并非居高临下的恩赐,而是以浩瀚的母性承载起无数求索的灵魂。在刚猛易折的世间法则之上,总有一种更幽邃的力量,以柔弱为衣,以涵养为心,默默维系着星汉流转、草木枯荣的天地大序。
2、仙阙的次席光辉
昆仑的月光不仅映照着西王母的龟台,也悄然流转于另一位女神的居所——上元夫人。她是道君座下真传弟子,自玄古幽渺处便已得道,执掌着三界仙真的名册权柄。她的尊位,仅在龟台金母之下。然而这位权柄煊赫的女仙,行事却极为低调,每每降临,常先遣侍女通传,自居宾侣之位。
人间帝王,谁不渴慕仙缘?汉武帝刘彻,便是其中翘楚。他遍祀名山,精诚祷醮,所求无非仙真一顾。元封元年,辛未岁,七月七日那夜,二更刚过,汉宫深处忽有异香弥漫,清辉满殿——竟是西王母亲身降临!
武帝慌忙迎拜,稽首至地,久久侍立不敢抬头。王母慈声命他落座,以天界珍馐款待。筵席将尽,王母欲起驾归去,武帝急急离席叩首,言辞恳切,殷殷挽留。王母感其至诚,复又安坐。她旋即对侍女郭密香道:“且去邀上元夫人,同赴此汉宫之宴。”人间帝王的宫阙,竟成了两位至尊女仙临凡的宴所。
时光如白鹿跃过宫墙。转眼到了汉宣帝地节四年,乙卯岁。咸阳人茅盈,字叔申,于仙途精进,功行圆满,终蒙天恩,获赐黄金九锡之庄严仪礼,受封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太元真人”。五方帝君亲临授册,神光浩荡,礼毕各自升天而去。
就在这荣耀鼎盛之时,茅盈的授业恩师总真王君,恭请西王母与上元夫人再度联袂降临。这一次,仙踪落于句曲山金坛陵的华阳天宫,专为这位新晋真君设下庆贺之宴。
天宫光华流转,玉醴琼浆。宴饮方酣,西王母与上元夫人相视颔首。上元夫人款款起身,自怀中郑重取出两部仙家秘典——《四非宝经》与《洞飞二景内书》,亲自授予茅盈这位新任司命真君。神文宝篆,辉映着她沉静的面容。授书礼成,两位至尊女仙便不再流连。只听得仙乐隐隐,千乘万骑的仪仗簇拥着她们,升入渺渺太空,唯留下句曲山巅不散的祥云,与人间关于那惊鸿一瞥的永恒传说。
她执掌真仙名籍,权柄赫赫,却甘居龟台金母之后;她位次崇高,却每每先遣侍女通传,自处宾位。华阳天宫那场盛宴,她悄然立于王母身侧,却在最关键处轻启宝匣,将大道真经付与茅君。这绝非陪衬,而是另一种深沉的成全。
世间的目光总追逐那至高的尊位,却常忽略次席的光华。上元夫人的存在,如明月之侧的璀璨星辰,虽不夺目,却自有其维系苍穹的轨迹与力量。真正的尊贵,何尝只在位阶高低?甘守其位,不矜不伐,于寂静处行惊天动地之事,以谦光映照乾坤——那收敛的光辉深处,藏着维系宇宙秩序的另一种磅礴伟力。这“亚位”的雍容,本身便是一种照亮天地的无上境界。
3、玉色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