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薄暮,来了个破衣烂衫的道士,浑身尘土,道袍补丁摞补丁,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腐气。梅翁照例热茶热饭,腾出间干净屋子。道士一住多日,寡言少语,只每日对梅翁拱手作个揖,算是谢意。梅翁也不以为意,照旧一粥一饭地供给。
忽一夜,道士破例敲开梅翁房门,神色郑重:“贫道明日设一小斋,想向居士讨二十只新瓷碗,另加七双竹筷。若得闲暇,居士也不妨移步一聚,到天宝洞前寻访陈师便是。”梅翁满口应承,当下便去库房挑了最细白光洁的一套新碗筷,用布裹了交予道士。
那道士接了包裹,也不多话,竟径直出门,朝着黑黢黢的江岸走去。只见他身影一晃,踩上江面薄雾,如履平地,几步便融入了江心茫茫夜色里。梅翁立在门口,揉揉眼,疑是花了眼,只余江风呜咽。
翌日,梅翁依言寻至天宝洞前。但见荒草萋萋,乱石嶙峋,哪有什么村舍人家?四下打听,乡人皆摇头:“天宝洞?这荒山野岭,只闻其名,谁也没见过洞府!”梅翁心下纳闷,踌躇着正要回转,忽见脚边荒草丛中,隐约现出一条小径,白石铺就,光洁得不染纤尘,蜿蜒探入山林深处。
他心头一动,沿路前行。不过半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修竹掩映中,竟是一处清雅院落。一位青衣童子正倚门相候,眉眼含笑:“贵客可是来寻陈师?”梅翁惊疑不定,随童子入院。但见亭台玲珑,仙气氤氲,与洞外的荒凉判若云泥。
厅堂内,一位道人端坐,衣冠似雪,云纹缭绕,神采照人,正是那褴褛道士形容,却又脱胎换骨。他含笑请梅翁落座。未几,童子捧上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盘,置于案上,揭开银盖——梅翁只觉一股奇香直冲脑门,定睛一看,盘中竟是一个蒸得熟透的胖大婴儿!眉眼宛然,皮肉粉嫩!
梅翁“啊呀”一声,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冷汗瞬间湿透后背。陈师也不勉强,示意童子撤下。俄顷,又端上一盘,香气更甚,揭开却是只蒸熟的小狗崽,蜷缩如初生之态。梅翁胃里翻江倒海,紧闭双眼,再不敢看。
陈师长叹一声,拂袖而起,似有无限惋惜。他命童子取来一物,正是梅翁昨日所赠的布包。解开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粗瓷?二十只碗筷,尽数化作沉甸甸、光灿灿的黄金之物!
“居士是至善之人,”陈师将金碗推至梅翁面前,目光深邃如古井,“然仙缘未至,强求不得。那盘中物,实乃千岁人参所化婴孩,万年枸杞凝成犬形,天地间至宝。惜乎,你连看一眼都惊惧至此,遑论食之?此乃命数之分,非人力可移也。”
梅翁怀抱冰冷金碗,恍恍惚惚被童子引出庭院。回头再看,小径、院落、童子,尽数隐入苍翠山岚,唯余荒草摇曳,山风呜咽。那对金碗从此成了梅家客舍的镇店之宝,沉甸甸地锁在柜中,映着烛光,也映着梅翁眼中挥之不去的惊悸与惘然。
仙缘如露,只在电光石火间映照本心。善行可积福德,然勘破尘障、直面天地造化之奇的那一点慧光与胆魄,却非善念可强求。梅翁怀中金碗灿然,照见的终究是人间烟火,而非云外玄机——那扇门曾为他开启,他却因心中根深蒂固的“常理”与“怖畏”,在门槛外止步,徒留满室金光,诉说着咫尺天涯的永恒怅惘。
4、硫磺劫
虔州城被围得铁桶一般。刘信的兵卒像蚁群啃噬朽木,昼夜不息。军士陈金跟着伍长巡哨,眼尖地瞥见乱草坡上一处塌陷——那土色异样地新,裂口处隐约露出青砖的边角。
“头儿,底下有货!”陈金压低嗓子,眼里窜着火苗。
月黑风高,五个黑影如狸猫般溜下盗洞。撬开沉重棺盖的刹那,一股白气猛地喷涌而出,带着一股奇异的暖香,直冲得人头脑发昏。待白雾散开,棺中景象让几个兵痞子倒抽凉气:哪里是枯骨朽木?分明躺着个银须白发的老者,面色红润如酣睡,通身裹着簇新的白罗衣,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斥责这不速之客。
棺内并无金银珠玉,唯棺盖内层附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粉末,凑近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直钻鼻孔。陈金心头猛地一跳,想起老家药铺郎中的话:“古墓硫磺,乃固本培元的神物!”他再顾不得许多,扯下自己沾满汗渍和泥污的军服下摆,将那层硫磺粉胡乱刮下包好,紧紧揣进怀里。众人见无甚油水,骂骂咧咧重新掩埋了墓穴。
回到营中,奇事发生了。往日汗臭、血腥、土腥混杂的营地,竟被一股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笼罩。兵卒们抽着鼻子,议论纷纷:“怪了,莫非是城里飘出来的焚香?”陈金摸着怀中那包硬物,心知肚明。他寻了个破瓦罐,每日偷偷舀了浑浊的营中饮水,将那硫磺粉末一点点和水吞服。那粉末入口辛辣微苦,顺着喉咙滑下,却渐渐化作一股奇异的暖流,散入四肢百骸,连日鏖战的疲惫竟一扫而空。他不管不顾,直把那包硫磺粉吃得干干净净。
虔州城破,兵乱稍息。陈金随军暂驻城外一座荒废古寺。断壁残垣间蛛网密布,唯有个老僧守着几尊蒙尘的佛像。一日闲聊,陈金鬼使神差提起了那座怪墓。老僧浑浊的眼珠骤然亮起,枯槁的手一把攥住陈金胳膊,声音发颤:“你……你说那墓主通身白罗衣?面如生人?墓开有异香冲天?”
陈金愕然点头。老僧长叹一声,合十道:“那是城中巨富的远祖啊!子孙代代相传,言其祖痴迷仙道,曾遇异人授以秘法,日日服食硫磺精炼之物。异人断言,三百年后墓开之日,便是他尸解成仙之时!算来……今岁恰是三百年整!”
陈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他拽着老僧,跌跌撞撞重回那乱草坡。盗洞犹在,泥土犹新。二人合力,再次撬开那沉重的棺盖——
棺内,那身簇新的白罗衣依旧舒展如云,静静铺陈。衣冠之下,却空无一物!那位沉睡三百年的老者,连同他等待了整整三百年的一场羽化,已然渺无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棺盖内壁残留着几道浅浅的刮痕,无声地诉说着陈金那日贪婪又懵懂的攫取。
破庙里油灯如豆,映着陈金失魂落魄的脸。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曾握刀枪、也曾掬取仙药的手。那硫磺粉末粗粝的触感,那混着泥沙的浑水滋味,仿佛还在唇齿间回荡。
老僧的声音带着宿命的悠远,在空寂的佛堂里低回:“异人授药时曾言……此物非凡胎能消受,唯待三百年劫满,硫磺化尽凡躯,方得解脱。你……你竟提前取走了它!”
陈金怔怔地望着虚空。原来冥冥之中,他莽撞闯入的并非一座坟墓,而是一场跨越三百年的等待;他盗取的也非寻常之物,竟是一位求道者苦熬光阴、以身为鼎炉炼就的最后一点飞升之引!他无意间截断了那缕仙缘,却也懵懂地吞下了那点硫磺余烬,成了这古老预言里,一个最荒诞也最意外的句点。
那夜之后,陈金再未归营。有人说他疯了,在荒野里游荡;也有人说曾见他盘坐在那空坟前,如同守着一段无解的因果。唯有一点确凿无疑:那具空棺,那身白衣,成了虔州城破后最诡谲的传说。它冷冷地昭示着,世间至宝,有时并非璀璨的金玉,而是时间深处静待开启的玄机。纵使近在咫尺,若强取的不是时候,所得也终成一场空幻,如同那棺中消散的形骸,徒留一件空荡荡的罗衣,嘲笑着凡尘的急切与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