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道院扫尘仙
永乐县道净院,松柏森森,檐角隐现于山岚之中,倒是个清幽所在。道士们本应潜心清修,可院中杂役侯道华,却成了他们呼来喝去的活靶子——晨昏洒扫,担水劈柴,稍有迟滞,轻则呵斥,重则推搡。他灰扑扑的身影总在众人视野里忙碌,如同道院墙角里一株被踩踏却总挺立起来的无名野草。
可怪的是,道华身上有股拧劲儿。纵使劳碌终日,他竟总在夜深人静时,借着廊下微弱油灯,展开一卷书。那书页已翻得毛了边,他却读得痴迷,口中念念有词。有次,一位师兄夺过书,见是《史记》,便嗤笑着用书脊敲他后脑:“洒扫道人,也敢窥探圣贤书?莫非想改行考状元不成?”哄笑声里,道华只默然接过书,轻轻拂去灰尘,低声应道:“天上没有愚蠢的神仙。”众人听罢,笑得前仰后合,只当这呆子痴语疯话。
更奇的是那蒲州名产大枣。此地枣子虽多,传说每年能得一二枚无核者,已是天幸。可道华,竟连着三年都得了这福缘。第一年,他扫落叶时,一枚浑圆饱满的枣子悄然坠入他怀中;第二年,山泉边汲水,又一颗无核枣正巧漂浮到他木桶里;第三年,他劈柴歇息,那枣子竟从高枝上稳稳落在他脚边。道士们围拢来啧啧称奇,道华只微笑不语,将那甘甜的果肉细细品咂,仿佛咀嚼着某种秘而不宣的仙机。
终于到了那日黄昏,道华持斧立于古松下。那松树虬枝盘曲,如老龙探爪。他挥动斧头,只听沉闷的“笃笃”声响起,木屑纷飞如雨。斧刃深深啃入树干,专拣那些低垂的老枝砍斫,旁枝碎叶簌簌而落,不多时,竟将古松粗壮的下垂枝杈削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断口。晚霞血一样泼在断枝处,院中道士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这呆汉,莫非真疯了?”
翌日拂晓,薄雾弥漫,道华那间狭窄的厢房已空空如也。众人寻至院中古松下,只见一张旧木案静静摆放,案上仅置一杯清水,清澈见底。案前,一双旧布鞋端端正正摆着,仿佛主人刚刚褪下。再抬头,道华平日所穿的粗布衣裳,赫然挂在削尽垂枝的松树高处,随风微动,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松涛低语,案上留有一纸。墨迹新干,是一首诗:“帖里大还丹,世人都不识。焚时徒费力,争得免幽魂?”那字迹平静而清晰,仿佛清晨松枝上凝结的露珠。
院中霎时死寂。那些曾以经卷敲打他后脑的手,那些曾嘲笑他痴心妄想的口,此刻都僵在原处。地上扫帚犹在,案上清水未干,而那个被踩进尘埃里的身影,却已如朝露,消散于松间未散的晨雾里。
道士们仰望着空悬的衣衫,恍然彻悟:他们日日焚香祝祷,叩问仙缘,却不知真正的飞升之路,从不铺设在云端与香火之上。它隐于尘埃深处,藏于被践踏却永不熄灭的求知眼眸里,存于卑微身躯中那份对天道至理孤绝的执着——愚昧,才是比任何地狱更深的地牢;而智慧,终将劈开凡尘的枯枝,引灵魂乘云而去。真正的飞升,原是要自己削断那些垂向大地的沉重欲望。
2、醺然化仙记
宜君县西有个王老,夫妇俩守着几亩薄田度日,日子虽不宽裕,心肠却极热乎。寒冬腊月收留过路冻僵的旅人,荒年时偷偷给揭不开锅的邻家塞粮袋,这些事他们做得如同呼吸般自然。村人笑他们痴,王老只是搓着粗糙的手憨笑:“都是黄土里刨食的人,搭把手,不算啥。”
那年深秋,篱笆门外来了个道士。一身道袍褴褛得不成样子,露出的皮肉上,竟溃烂着吓人的恶疮,脓血混着泥污,引来蝇虫嗡嗡打转,隔着几步远就闻到一股腐味。村人见了纷纷掩鼻绕行,王老夫妇却二话不说,将这落魄人搀进了自家最暖和的厢房。
道士一住就是月余。白日里常与王老对坐屋檐下,一碟咸菜,一壶村酿的浊酒,也能聊得开怀。只是那身恶疮,非但不见好,反而日渐狰狞溃散,脓血浸透了王老妻每日换洗的干净布条,气味熏得人发昏。王老急得嘴角起泡,四处寻医问药,汤药一碗碗熬好捧去,换下的脏污布巾,妻子不声不响蹲在冰冷的溪水里搓洗。道士默默看着,浑浊的眼中似有微光闪动。
整整熬过近一年光景,眼见疮毒入骨,王老愁得夜夜难眠。一日,道士忽然开口,声音竟比往日清亮几分:“老哥莫再费心寻药了。我这病根儿,凡间草木治不得。若真想救我,便酿几斛好酒,容我浸身其中,或有一线生机。”
王老如闻纶音,倾尽家底,买来最好的粮食,夫妻俩日夜轮换着伺候火候,筛米、蒸煮、拌曲,一丝不苟。酒熟那日,满院异香。道士指着院中那只最大的酒瓮:“酒倒进去,我自有计较。”
清冽的酒浆汩汩注入大瓮,酒气蒸腾,熏人欲醉。道士深吸一口酒香,竟纵身一跃,直直没入那瓮口!王老夫妇惊得魂飞魄散,扑到瓮边,只听得瓮中传来一声喟叹:“莫慌,三日为期。”那瓮口酒面归于沉寂,再无半点声息。
三日煎熬,漫长得如同三年。终于,瓮中“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人影湿淋淋地攀爬出来。王老夫妇定睛一看,几乎不敢相认——哪里还有半分恶疮脓血的影子!眼前人肌肤光洁如初生婴儿,白发转作乌黑,皱纹也舒展了,竟是个神采飞扬的年轻道人!他立在酒香氤氲的院中,周身似有莹润的光泽流转。
道人展颜一笑,指向那瓮:“此酒,已成仙醪。饮之,可脱此浊骨凡胎,直上云霄!”他顿了顿,看着惊疑不定的王老,“老哥信我么?”
王老看着道人脱胎换骨的形容,又嗅着瓮中溢出的那股难以言喻的、勾魂摄魄的异香,心中再无半点犹疑,重重点头:“信!”
当初五斛清酒,如今只剩浅浅一层,不足二三斗,却澄澈如深山古泉,异香凝而不散。时值麦收,金黄的麦粒铺满晒场。王老叫来帮忙打麦的邻里,又唤过妻子,将瓮中仙醪小心舀出,分与众人。那酒入口清冽,一线温热直下肺腑,继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轻飘飘起来。众人起初还笑着赞叹酒味奇佳,不过几碗下肚,便觉天旋地转,一个接一个醉倒在麦堆之上,鼾声四起。
道人见众人皆醉,微微一笑,端起最后半碗残酒,仰头饮尽。他放下粗陶碗,最后看了一眼这方熟悉的院落,那对鼾睡在麦垛间的淳厚夫妻,眼神温和如春水。忽见他双袖一展,竟平地涌起一股淡蓝色的烟气,托着他清癯的身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向着高天白云悠悠而去,转瞬便融入了碧空深处,再无痕迹。
赛场上鼾声依旧,麦浪泛着金子般的光泽。那空空的酒瓮静立院中,残余的酒香丝丝缕缕,缠绕着麦秸的清甜气息,在风里低回不去。
人间至善,原是一味最醇厚的引子。它悄然沉入岁月深处,终会酿出凡俗难解的奇迹——纵使肉身沉重如麦捆,那一点不染尘埃的赤诚,亦能托起灵魂,醺醺然飞渡云海,直抵红尘之外的无垠澄明。
3、金碗仙缘
豫章城外官道边,梅家客舍的灯笼,终年亮着赶路人的暖意。店主梅翁有副软心肠,僧道投宿,分文不取。他常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