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寺门来了个黑瘦老头,布衣沾满颜料,肩搭旧褡裢,自称剑南画工。监工僧嗤笑:“野路子也敢揭榜?”黑叟不答,绕着白墙踱步,指尖在砖缝轻叩,回声竟如钟磬。
“今夜作画,备百斤灯油。”他沙哑开口。监工欲叱,住持却盯着他褡裢里露出的半截炭条——那木色乌沉,隐透檀香。
子时更鼓响,大殿门窗尽封。众僧伏在窗缝窥看,只见百盏油灯骤亮,黑叟身影暴涨于壁!他蘸的不是颜料,竟是赤手从灯焰里抓出金光银辉,挥袖泼向高墙。灯影摇晃间,壁上似有云涛翻涌,隐闻环佩叮当。
五更鸡鸣,黑叟推门而出,浑身浸透汗与松烟味。众人冲进殿堂,惊得魂飞魄散——魔母像宝相庄严,衣袂飘然欲飞,怀中婴孩粉颊似能掐出水来。更奇的是神像双眸,左瞳映着皇甫政的锦袍玉带,右瞳映着陆氏的翡翠步摇,活脱脱两面照妖镜!
忽闻一声霹雳,魔母像口唇翕动,声震屋瓦:“吾本厌弃皮囊,尔等偏造金身!泥胎裹上铜臭,拜的是财神还是真灵?”满殿梁柱簌簌落灰,金漆卷曲如蛇蜕。皇甫政夫妇瘫跪在地,怀中婴儿哇哇大哭。
黑叟在殿外仰天大笑:“画皮画骨难画心啊!”袖中抖出褡裢抛向空中,化作斑斓猛虎。他翻身骑上虎背,指间还夹着半截画圣吴道子用的炭笔。虎爪踏碎琉璃瓦,驮着老者没入云端,余音滚过越州城:
金身纵万丈
难镀凡心贪
后来魔母堂香火更盛,只因神像双目日渐浑浊。善男信女焚香时总觉被那瞳仁盯着脊梁,倒逼出几分真心来。
世人总爱给神明塑金身,却不知真神早看穿了金粉下的私心。那魔母殿前跪拜的,拜的何尝不是自己心底的欲望?倒不如黑叟褡裢里半截炭笔,勾得出皮相光鲜,也照得见肝肠寸寸。
4、黄光避冥使
蜀地有皇族遗脉刘无名,本是昭烈皇帝刘备之后。八九岁时,一位云游道士抚其顶叹道:“此子若入道门,必成地仙。”自此道种深埋心田。二十岁起,他闭门研读《黄庭经》,学存想日月、吞吐朝霞之术。每逢庚申夜,必焚香静坐镇守三尸虫,三十年如一日。
灶上陶罐终年咕嘟着黄精白术,药香染白了他的须发。某夜读《抱朴子》,一句“草木见火成灰,焉能固寿”如冷水浇头。他当即砸了药罐,负剑入山。
青城雾中山深处,他遇一采药叟指点:“欲抗无常,唯服雄黄。”自此凿石为臼,晨起便嚼三粒雄黄丹砂。山泉映照间,发间青丝竟随四季荣枯——春来转黑,冬至覆霜,成了雾中山一桩奇谈。
三十载寒暑弹指过。这日刘无名正于岩洞存想,忽见洞口藤蔓无风自燃!两赤衣人踏火而入,朱红头巾如凝血染就。
“吾乃泰山府追魂使者,”来者声如铁石相击,“尔阳寿三日前已尽!”锁魂链哗啦作响,却始终不敢近前三步。
刘无名盘坐如松:“既是三日前该走,为何迟至今日?”
使者对视一眼,其中一位指其头顶:“自有道行以来,从未见此异象——你顶门透出三尺黄光,阴司法器近之即裂!”那铁链果然在黄光边缘滋滋作响,腾起青烟。
另一使者苦笑:“三日来,我们化作山风穿林,变作流云绕谷,皆被黄光挡回。再延时辰,我等要受鞭刑了!”说罢竟撩起袍袖,臂上赫然三道紫黑鞭痕,隐有鬼哭之声。
刘无名仰天大笑,笑声震落洞顶尘灰:“我以三十年雄黄为薪,煅烧三尸九虫;以庚申夜为炉,熬炼一点元神。这点黄光,原是心头不灭的丹火!”言毕闭目,顶门黄光暴涨如旭日初升,岩壁纹理纤毫毕现。
二使踉跄退至洞口,朱红头巾“嗤”地焦卷。正惶惑间,忽见刘无名顶上黄光化作金桥,直贯云霄深处。云中传来清音:
雄黄煅得元神固
一点丹光透九幽
使者莫愁鞭刑苦
且看青城月如钩
使者再睁眼时,洞中唯余石臼药香。岩地上深深印着两行草书:
不求长生方
但守心中光
后来雾中山采药人传说,月圆时常见崖顶有人对弈。白衣者顶透黄晕,落子时指间有雄黄气息;黑衣客朱巾如血,每下一子便甩甩灼伤的腕口。
世人求长生,或炼丹或拜斗。殊不知真正的避死延生,原是心头那点不灭的清明——当人活成一道光,冥使的锁链自会熔作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