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书接上一章回:
十六铺码头的雾浓得化不开,江面像被浸软的墨纸,连江水拍岸的声都闷在雾里,黏腻得让人发慌。芦苇荡铺展成一片枯死的海,雾中起伏的枯茎硬挺如竖耳,根根都在听——听江底的暗流,听滩涂的追兵,听藏在湿泥里的心跳。
老周的“顺风号”泊在第三根浮标下,船身旧得脱了形,漆皮卷边像翻起的老茧,唯有烟囱冒的那缕白烟是活的,细弱地钻过浓雾,成了这死寂里唯一的呼吸。
山本光背着昏迷的骆歆丹,肩背绷得发直——女孩颈侧悬着的血珠随着脚步轻晃,像颗悬在刀尖上的朱砂。陈素琴紧随其后,指尖反复摩挲着掌心那枚黄铜纽扣,纽扣的冷意渗进骨缝,总让她想起骆冠希领扣上那道刀痕。童女断后,短剑早攥得手心出汗,湿泥从草鞋缝里挤出来,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拉满的弓弦上。
“快到了。”山本光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江面那缕白烟,“周培生……该没变。”
陈素琴没接话。马飞飞那句“别信任何人”还在耳边转——当年她拼了命从鬼子手里抢回骆冠希的尸骸,军服是真的,刀痕是真的,可胸腔里那颗“活心”,竟是蛊虫缠出来的假货。鬼子的局太真,真到她现在看见“顺风号”,都觉得船影里藏着刀。
身后的枪声终于破雾而来,宪兵队的皮靴踩碎芦苇秆,“咔嚓”声越来越近,手电光在雾里乱晃,像追着猎物的鬼火。而眼前,只有这一艘船,一条通往东瀛海的路。
“顺风号”近了。
船头立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身影,背佝偻得像被船锚坠着,手里拎的煤油灯昏黄一团,连自己的影子都照不分明。脚步声惊了他,他缓缓转身——是周培生。
眼角的疤还在,嘴角那颗痦子也还沾着点烟油,可那双眼睛变了。本该是码头老油子特有的精明,此刻浑得像泡了三十年的茶渣,空落落的,竟比江底的泥还沉。
“周叔?”山本光顿住脚,手悄悄按在刀柄上。
“来了?”周培生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马副站长说‘风起芦苇荡’,我就知道是你们。”
他抬手把煤油灯往前送了送,灯光扫过三人,落到骆歆丹脸上时,他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手指蜷了蜷——快得像被灯油烫到。
陈素琴心尖一紧。三十年前,骆冠希每次出任务,都要在周培生这儿留句遗言,那是他们独有的暗号。她往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老周,三十年前,冠希牺牲前,留了什么话给你?”
老周愣了愣,随即扯出个苦笑:“陈大娘,别考我。上峰只说带你们走,没让对暗号。”
“可你说了‘风起芦苇荡’。”陈素琴盯着他的眼睛,“你该知道下一句。”
老周沉默了片刻,喉结滚了滚:“浪打鬼见门。”
陈素琴浑身一震——这是骆冠希跟军统单线的密语,连她都是1938年川东事变后才知道。老周怎么会懂?
没等她细想,滩涂的皮靴声已到芦苇荡边缘,手电光都快扫到船板了。“上船!”山本光低喝一声,背着骆歆丹跃上船甲板,陈素琴和童女紧随其后,童女回身就去抓缆绳。
就在这时——
老周突然抬手,煤油灯“啪”地灭了。
黑暗陡降的瞬间,船舱盖“哗啦”被掀飞,十七八条黑影窜出来,忍者刀泛着冷光,动作快得像贴地的鬼,直扑三人!
山本光刀光一闪,劈倒最前一人,可剩下的人竟不退,刀刃上泛的幽蓝刺得眼疼——是淬了毒!他肩头一凉,血瞬间渗出来,麻意顺着胳膊往上爬。
可山本光反倒静了。他自幼跟着东瀛海监狱的师父习武,母亲山本耀司更是顶尖毒术大师,早给他种下“百解蛊”。他飞快摸出枚“百解九转丹”塞进口,丹药化开的暖流顺着经脉走,肩头的伤口竟肉眼可见地收了口,连疤痕都没留。
陈素琴看得心头一跳——这少年竟能以毒破毒,或许……真能救丹儿。
“是‘鸦’部夜枭队!”童女的惊叫刺破混乱,短剑舞得密不透风,可敌人太多,转眼就把她和山本光围在中间。
陈素琴护着骆歆丹缩在船角,银钗捏得指节发白——女儿颈侧的血珠还在转,稍微动得猛些,血珠崩裂,母女俩都得死。
老周站在船尾,像尊没表情的泥菩萨,静静看着厮杀。“老周!你为何背叛?”陈素琴厉喝。
老周没答,只从袖里摸出半块麦饼——正是挑夫篮里掉的那块。他轻轻一掰,饼里嵌着的细银针露出来,针尖青黑,和挑夫嘴角的血一个色。
“你们以为,只有挑夫是傀儡?”他的声音突然变了,低沉得像从江底冒出来,扭曲又诡异。话音落,他猛地把银针刺进自己脖颈!
“呃啊——!”
惨叫不像人声,老周的双目暴突,脖颈的青筋像活蛇似的鼓起来,皮肤下有东西在动,顶得皮肉此起彼伏,像无数细虫在爬。“他体内也有东瀛蛊!”童女惊喊。
山本光一刀劈向老周,却被他单手攥住刀刃——那只手突然青筋虬结,力气大得吓人,竟硬生生捏得刀刃发颤!“老周”咧开嘴笑,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满口黑牙:“我不是老周……我是‘门’的守钥。”
话音刚落,他胸口猛地鼓起来,皮肤“嗤”地裂开,一只青黑的手从血肉里探出来——手干枯得像尸骸,指甲尖如钩,掌心刻着个深凹的“门”字!
“顺风号”突然剧烈摇晃,江水“哗啦”翻涌,船底传来“咚、咚、咚”的巨响,像有巨物在底下撞。陈素琴低头一看,江水早成了墨黑色,无数青黑蛊虫顺着船身往上爬,虫身半透明,里面竟浮着人脸——有挑夫的,有老周的,还有一张,是骆冠希的!
“是‘魂引网’!”陈素琴脑子“轰”的一声,“整条黄浦江都被‘鸦’部染了!他们不是要杀我们,是要拿我们当‘活引’,把船变成开鬼见岛的钥匙!”
“轰——!”
船底炸开个大洞,江水“咕嘟”往里灌,船身猛地往一侧倾。一只覆着青黑鳞片的触手突然破水而出,缠住桅杆,缓缓把船往江心拖——触手上嵌满了人眼,每一只都转着圈,死死盯着甲板上的人。
“是‘蚀骨共生体’的主躯!”童女瘫坐在甲板上,声音发颤,“它一直藏在江底,等‘活引’来!”
山本光咬牙斩向触手,刀刃砍进去,黑血喷得满脸,可触手半点没松,反倒收得更紧,船身“吱呀”响得快散架。
陈素琴抱紧骆歆丹,银钗抵住自己手腕——只要割开血脉,用“返魂术”引爆体内残蛊,或许能炸断触手,可丹儿颈侧的血珠……肯定保不住。
“娘……”骆歆丹突然睁开眼,声音细得像蚊蚋,“别……别信……”
她嘴唇无声动着,重复的还是挑夫死前的话。可这一次,陈素琴看清了——女儿的眼底深处,有道极淡的紫痕,像细索似的,绕着瞳孔转。
“牵魂术……”陈素琴浑身发冷,“他们连丹儿的魂,都动了手脚……”
就在这时,江面的雾突然翻涌起来,一道黑影踏浪而来,脚踩在水面上竟不沉,像踩着看不见的桥。那人披件黑蓑衣,手里拎盏青铜灯,灯焰是幽绿的,照不清脸,只映出唇边一抹冷得像冰的笑。
“马飞飞师父?”山本光惊喊。
来人没说话,只缓缓抬起青铜灯。灯光扫过“顺风号”的瞬间,船底的触手猛地一颤,竟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