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你错了。”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议事厅,“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坐。”
她站起身,衣袂拂过案角,带起一阵微响。
目光如炬,扫视着愕然抬头的百官。
“一旦我坐上龙椅,成了‘另一个皇帝’,那我所做的一切,与萧景珩又有何异?不过是又一场改朝换代的杀戮,一个新的轮回罢了。这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
辰时初,西苑祭坛,香烟袅袅。
这里原是皇家祭天之地,如今却被改建为观政高台——东可俯瞰皇城中枢,象征新秩序对旧体制的审视。
晨风裹挟着艾草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拂动她额前碎发。
她亲手点燃一个巨大的铜火盆,烈焰腾起,噼啪作响,热浪扑在脸上,睫毛微微颤动。
火光映红了她清冷坚毅的脸庞,也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孤绝。
紫大臣等人手中那份由礼部连夜赶制、金丝绣边的《登基仪程书》,被她毫不犹豫地投入其中。
纸页遇火即卷,焦边翻飞,如垂死挣扎的蝶翼。
“主上!”红护卫大惊失色,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属下愿誓死护您登顶!您不能……”
火焰如赤练,瞬间吞噬了那份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文书,将其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灰烬落在她肩头,温热而轻盈,随即被风吹走。
苏烬宁摇了摇头,扶起红护卫,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们护的,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人,而是一条能让所有人站起来的路。”
她转身,从青鸢手中取过一份崭新的卷轴,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羊皮纸摩擦掌心,发出沙沙轻响。
那正是修订后的《安平策》——数月以来,烬安亭联合士绅、寒门与军中开明将领共议三十六稿,主张以律法代皇权,设监察院监督施行,废除世袭帝制。
此策早已在民间流传,民心所向。
末尾处,赫然加盖着一枚朱红大印——“烬安”。
“从今日起,我不称帝,不封后,不立储。”她的声音响彻云霄,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只做‘天下师’,监督此策施行。此策在,我在。此策亡,我亡!”
巳时五分,太庙钟声九响,裂空而来,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钟音浑厚悠远,震动屋瓦,也震落了屋檐积雨,滴答,滴答,敲在人心深处。
退位诏书在承天门下,由紫大臣当众宣读。
万民跪听,初时寂静无声,待听到“禅位于德才兼备者”时,不知是谁先开始,压抑的哭声渐渐连成一片,响彻长街。
那不是哀悼一个帝王的陨落,而是感念这场几乎将京城拖入血海的弥天大祸,终究没有爆发。
街头巷尾,人们低声传诵着一首新编的歌谣:
“北门马不鸣,宫灯独自明。不拜龙椅客,但谢赤莲卿。”
有人抹泪,有人合掌,更多人只是静静望着皇城方向,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这片土地的伤痕与希望。
午时正,乾清宫内空殿寂然,再无一人。
萧景珩已褪去厚重的冕服,仅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袍,缓步走出了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也囚禁了他一生的宫殿。
布鞋踏过青石,脚步轻得几乎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伴着他走向自由或放逐。
守在宫门的禁卫,曾是他最忠诚的爪牙,此刻见他走出,却无人上前阻拦,只是不约而同地垂下头,默默行礼,让开了一条通路。
铁甲相碰,发出低沉的铿锵声,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他一步步走着,走过金水桥,走向那高大森严的玄武门。
桥下流水潺潺,映着他孤单的身影,破碎又完整。
在巨大的门洞前,他下意识地驻足,抬头望向远处西苑那座高台的轮廓。
晨雾未散,人影朦胧,可他仍认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迎风而立,衣袂飘飘。
隔着重重宫阙与万里云烟,他看不真切。
他想开口喊一句什么,或许是她的名字,或许是一句道歉,又或许,只是一声叹息。
可话到嘴边,终究化作了无声。
而在西苑高台之上,苏烬宁正收卷《安平策》,忽觉袖中那枚铜铃轻轻一震,旋即归于寂静——那曾伴随她无数个不眠之夜的低鸣,终于停歇。
她蓦然回首,望向皇城深处。
晨光刺破云层,照见一道素袍身影,正缓缓穿过金水桥,走向宫门外的未知人间。
她认出了他。
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相认。那一眼,已跨越十年权谋、半生恩怨。
风掠过高台,吹动她的衣袂,也卷走了最后一丝戾气与执念。
那一刻,风拂过两人之间,没有胜负,没有仇恨。
只有两个曾被命运碾碎又重塑的灵魂,在朗朗乾坤之下,隔空完成了最后的致意与和解。
在她宽大的袖中,一枚无人察觉的铜铃,正悄无声息地停止了最后一丝微弱的震动——那是“末世之眼”预知到这场权力和平交接后,所剩的最后余波。
风暴虽歇,可天下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