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界碑下的骨声
晨光爬到第七块界碑顶端时,考古所的越野车终于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停在了云居寺山门外的平地上。引擎的轰鸣像头疲惫的兽,在山谷里拖出长长的尾音,惊得老银杏树上的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带露的叶尖,抖落一串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湿痕。
林薇下意识地往银杏树的方向退了半步,帆布包的背带在肩膀上勒出更深的红痕。她望着那棵树——昨夜还在渗出暗红汁液的树干,此刻已恢复了老木头该有的灰褐,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树皮纹路里嵌着的细碎暗红,像谁不小心泼洒的朱砂,被晨风吹得半干。最顶端的那片新叶还在,叶尖卷着个极小的弧度,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过,在晨光里泛着嫩得能掐出水的绿。
就在这时,越野车的副驾驶座门被猛地推开,金属合页发出一声脆响,像极了昨夜经幢上摇晃的铜铃。一个穿卡其布工装的年轻男人跳了下来,落地时带起的风卷着股混合了尘土与松烟的味道,扑在林薇脸上。
他戴着顶洗得发白的帆布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绷紧的下颌,和下颌上冒出的青色胡茬——那胡茬很短,像是刚用刀片刮过,边缘却有些杂乱,透着股仓促。工装外套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圈深褐色的印子,像是长期握什么东西磨出来的,形状倒和考古队常用的洛阳铲木柄很像。
周砚?
林薇的声音刚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像被半片甲骨硌着,发紧发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人明明是周砚,是那个三年前在导师实验室里,总爱把软毛刷别在耳后,笑起来眼角会堆起两个浅窝的周师兄。可现在,他的肩膀比记忆里宽了许多,背也微微有些驼,像是长期背着沉重的东西,连站着的时候,重心都不自觉地偏向左腿。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他额角的疤。那道疤斜斜地从眉骨延伸到太阳穴,大约两寸长,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些,边缘却泛着淡淡的红,像是新伤叠着旧伤。林薇突然想起去年导师从豫北探方发来的照片,背景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弯腰整理甲骨,额角贴着块纱布——当时她问起,导师只说周砚被掉落的石块蹭了下,不碍事。现在看来,那不碍事的伤口,竟在他脸上刻下了这样深的印记。
周砚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他反手关上副驾驶座的门,动作快得有些僵硬,林薇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第二节缠着圈医用胶带,胶带边缘已经发卷,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肤,像刚被什么东西磨破过。他从后座拽过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背包侧面的网兜里插着把黄铜放大镜,镜片上沾着几星泥土,镜柄被摩挲得发亮。
周师兄。林薇又喊了一声,这一次,她往前走了两步,帆布包侧兜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发烫,像有团火顺着肋骨往上窜,烫得她下意识按住包带。指尖刚碰到布料,就摸到了那片从云居寺泥土里滚出来的甲骨残片——残片边缘的字刻痕格外锋利,此刻正硌着她的掌心,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低头看向包侧兜,帆布的粗纹被汗水浸得发深,残片边缘的位置洇出了一块暗褐色的印子。那是她的汗混着残片上的山土凝成的——昨夜从泥土里捡起这残片时,上面还沾着湿乎乎的褐土,此刻土粒早已半干,结成了硬壳,被汗水一泡,竟顺着布料的纹路晕染开来,像幅模糊的地图。更奇怪的是,残片在包里轻轻震动着,频率和她的心跳渐渐重合,像是在呼应什么。
陈老师。周砚终于抬起头,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薇,在她按包侧兜的手上停了半秒,随即移开,落到慢慢走过来的陈教授身上。他从背包里掏出个密封袋,递过去时,林薇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密封袋是透明的聚乙烯材质,被反复折叠过,边角有些发皱。里面裹着块巴掌大的东西,被层泛黄的麻布包着,轮廓看起来像是块甲骨。周砚的指尖捏着密封袋的边缘,指腹上沾着些青黑色的泥土——林薇认得这种土,是殷墟特有的淤土,带着股河泥特有的腥气,当年她跟着导师去殷墟实习时,鞋帮上沾的就是这种土。
这是张老师塌方前托我保管的东西。周砚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每个字都带着股涩味,她说,等归藏启三个字现世,就交给守契人。
陈教授接过密封袋时,林薇看见他的手指猛地缩了一下。老人的指关节有些变形,是常年握拐杖和毛刷磨的,此刻却因为用力,指节泛出青白。他凑近晨光,眯起眼睛打量着密封袋里的东西,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堵在喉咙口。
打开看看。陈教授的声音有些发飘,他把密封袋递给林薇,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手背,烫得林薇一缩——老人的手心竟像揣了块烙铁,滚烫滚烫的。
林薇用指甲挑开密封袋的封口,一股潮湿的铜锈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导师书房里常有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块被麻布裹着的东西,麻布一散开,晨光立刻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是块完整的龟甲,边缘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甲身布满了细密的灼痕,裂纹从边缘往中心蔓延,像张织了三千年的网。
最让人心头一震的是龟甲中心的刻字。那是个字,刻痕很深,笔画边缘还嵌着些暗绿色的粉末,林薇用指尖轻轻蹭了蹭,粉末沾在指腹上,滑腻腻的,带着股金属氧化后的腥气。这字的刻法很特别,走之底的弧度格外圆润,像洹水的河道在平原上蜿蜒,横画的末端却突然挑起,像把锋利的刀,划破了龟甲原本的纹路。
这是......殷墟出土的?陈教授的拐杖地一声戳在青石板上,震得地上的几片银杏叶都跳了跳。老人的眼睛在镜片后亮得惊人,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传说殷人用它指引迁途,甲身的裂纹会随地脉转向......当年妇好墓里挖出来半块,另一块早就在战乱中失传了,没想到......没想到竟在张老师手里。
林薇的目光落在龟甲边缘的一个小孔上。那孔很小,孔径均匀,显然是用特制的工具钻的,孔里穿着根红绳,绳结打得很特别——是三根线反向缠绕而成的,最后留了个极小的活扣,尾端的线头被仔细地压在结里,不露半点毛边。
锁心结林薇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结,心脏猛地一跳。她想起导师教她修复甲骨时说过的话:锁心结要用三根绳,一根系着过去,一根连着现在,一根通向将来,活扣是留给时间的,只要绳不断,脉就不会绝。她突然记起导师最后那个视频,镜头扫过书桌时,她颈间隐约露出的红绳——当时只当是普通的饰品,现在想来,那红绳的长度和垂坠感,正该是挂着这样一块龟甲。
张老师说,导龟认血契。周砚的目光落在林薇的手腕上,那里的浅红色血环不知何时又清晰起来,像条细红的蛇,正顺着血管往手肘爬,陈老师,她的血环显了?
林薇低头看手腕,血环的颜色比刚才深了些,摸上去竟有些发烫。她怀里的铜匣突然震动起来,匣底的铁线篆像是活了过来,三个字的刻痕里透出淡淡的金光,与龟甲上的字遥遥相对。空气里仿佛有细不可闻的嗡鸣在流动,像两根绷紧的弦终于找到了相同的频率,震得她耳膜微微发麻。
显了。陈教授的声音带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抬手示意林薇握住导龟,你试试。
林薇深吸一口气,指尖缓缓落在龟甲上。预想中的灼痛感没有来,反而是一阵冰凉的滑腻,像摸到了浸在山泉水里的玉石。就在她的掌心完全覆上字的瞬间,龟甲突然亮了起来——那些细密的灼痕里渗出淡金色的光,顺着裂纹游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字的收尾处聚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那光点闪了三下,突然射向不远处的第七块界碑——就是刚才林薇发现新刻浅痕的那块。
众人转头的瞬间,正看见界碑背面的浅痕在金光里慢慢加深。原本模糊的甲骨形状渐渐显露出清晰的刻痕,是三个纵向排列的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在石头上仓促划下的,边缘还带着新鲜的石屑:洹水南。
洹水南......林薇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导龟的冰凉透过掌心往心里钻。她想起导师笔记里的一段话:洹水者,殷人之血脉也。南岸有丘,名妇好台,台下三尺,藏归藏之根。原来归藏阵图的最终阵眼,竟在殷墟的洹水南岸。
周砚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沾着些干涸的泥点。他用袖口擦了擦,点开一张卫星图,图上用红笔圈着三个点:云居寺、豫北塌方探方、殷墟遗址。三个点之间画着虚线,线条的走向曲折,却隐隐能看出与导龟上的裂纹形状完全重合,像是有人照着龟甲的纹路画的。
张老师失踪前,让我把这三个地方的地磁数据做比对。周砚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一组波形图,图上的曲线起伏剧烈,她说归藏阵图的脉络就藏在地磁异常带里,这三个点是异常带的峰值区。他指着云居寺到殷墟的虚线,这条线穿过七座山,每座山的界碑下都埋着块甲骨,是当年守契人立下的。
林薇突然想起刚才站在界碑旁时的感觉。当时她的鞋跟碾过地面,隐约触到一块硬物,边缘锋利,不像普通的石头。她下意识地往界碑走了两步,蹲下身,指尖摸向界碑根部的泥土。
泥土半干,结成了硬块,指腹能摸到里面混杂的碎石子。她顺着界碑的边缘往下探,指尖突然碰到一块冰凉的东西,形状不规则,边缘带着尖锐的棱角。她用指甲抠掉表面的浮土,露出的角上刻着半道字——刻痕很深,笔画里还嵌着些青黑色的土,和周砚指尖的淤土一模一样。
别挖。陈教授的拐杖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背,老人的声音里带着警告,界碑下的甲骨是镇脉石,动了会打乱地脉流向。导龟显的洹水南,是说最终的阵眼在殷墟,但要过去,得先找到另外六块界碑的甲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导龟上的裂纹,水火金木土日月七个字,那是归藏的开门咒。
山风突然变了方向,卷着几片银杏叶往山下飘。林薇怀里的铜铃不知何时滑到了腰侧,此刻突然轻轻晃动起来,铃舌上的字甲骨残片与铜铃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那声响很特别,三个音节一组,重复往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林薇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些音节顺着铜铃的震动钻进她的耳朵,竟渐渐变得清晰——不是昨夜黑雾里那种模糊的低吟,而是带着某种急切的情绪,像在传递什么信息。
妇字......林薇猛地抬头,抓住陈教授的胳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铃舌上的字在响,它在说妇好墓......塌陷......
周砚的脸色瞬间白了,他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了越野车的车门,发出的一声。上个月豫北下过场暴雨,塌方区又滑了一次。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在极力压制什么,考古队派人去看,说探方边缘的土层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水,黏糊糊的,像......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