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烟驿的烽燧在夜色里像支烧红的狼毫,半截塔身陷在沙里,砖缝里渗出的松烟在月光下凝成青灰色的雾。那雾气裹着星墨特有的清苦气,顺着风势漫过来,林薇勒住骆驼时,鼻翼翕动了两下——这气味比暗格里的星墨更醇厚,混着沙砾的腥气,像有支无形的笔正蘸着夜色在戈壁上书写。
领头的骆驼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在沙地上刨出浅坑,坑底的沙粒竟泛着细碎的银光。林薇低头去看,发现那些银辉来自骆驼鬃毛上抖落的粉末,与雅丹岩柱的风蚀碎屑一般无二,只是更细腻些,拈在指尖能感到微弱的震颤,与槐木棺的搏动同频共振。
“沈夜的人比我们想的来得快。”白若愚的声音压得很低,归航结的红绸在他腕间飘了飘,绸面突然泛起层极淡的青晕——那是星墨遇险时才会有的反应。他抬眼望向烽燧,火光在塔身的断口处明明灭灭,将半截砖塔映得像块烧透的烙铁,“你看那些火把的影子。”
林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缩。烽燧脚下的火把围成个不规则的圈,火光里晃动的人影在沙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有的像蜷曲的蛇,有的像断足的蜈蚣,最可怖的是西北角那簇火把,影影绰绰竟有十几个重叠的人形,却只听见三两声咳嗽——显然是故意藏了人数。
“他们在玩空城计。”林父突然开口,老人的手指在铜烟袋上摩挲,烟锅的铜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夜想让我们以为他兵力分散,其实主力都藏在烽燧的背风处。”他往东南方向努了努嘴,“你看那边的火把,焰心发蓝,是浸过桐油的,烧得快却不亮——那是故意示弱,引我们往那边闯。”
林薇果然见东南角的火把明明灭灭,焰头窜得老高,却照不远,沙地上的光影边缘糊着层昏黄,像被水洇过的墨迹。更奇怪的是,那些火把周围没有巡逻的人影,只有风卷着沙粒掠过,发出“呜呜”的响,倒像是谁在暗处吹着口哨。
“沈夜学过守墨人的兵法。”白若愚突然轻笑,归航结的红绸被他缠在指尖转了个圈,红绸上的墨线在月光下亮起,“他们用麻黄草熏过火把,草汁混着桐油烧起来,烟是青的,能遮住墨鸦的影子。”他突然指向烽燧西侧的断崖,“你看那片麻黄草,风从西北来,草叶该朝东南倒,可那里的草却反着劲往西北偏——
林薇凝神细看,果然见断崖下的麻黄草丛透着诡异的整齐。沙漠里的草木向来东倒西歪,唯独那片草像被人梳过似的,叶片的锯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草茎根部的沙地上还留着圈浅痕,像是被石板压过的印子。更妙的是草丛边缘长着几株骆驼刺,刺尖上挂着点灰布碎屑,布纹里隐约能看见三瓣花的纹路。
“是守墨人的记号。”林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疤痕,“灰布是他们裹颜料用的,三瓣花朝上,说明密道是通的。”她突然想起老陈裤脚的血迹,心里一紧,“不知道老陈他们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远处的火把阵里突然窜起道绿火,在夜空中炸开朵细碎的花。那火光极短暂,却让领头的骆驼突然长嘶起来,鬃毛上的银灰粉末簌簌掉落,在沙地上拼出个模糊的箭头,直指断崖的麻黄草。
“是老陈的信号!”林父猛地站起来,铜烟袋的链子“当啷”作响,“绿火掺了星砂,是‘速进’的意思!”他翻身跳下骆驼,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溅在沙地上,竟烧出个小小的火圈——那是守墨人传递平安的方式,“他没事,还在给我们指路。”
白若愚突然解下归航结,将红绸系在支削尖的麻黄草茎上,往空中一抛。红绸借着风力飘向断崖,在离麻黄草丛还有丈许远时,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绸面瞬间浸出点暗红色,像被血珠染过。
“有埋伏。”白若愚的眼神沉了沉,“沈夜的人在密道入口设了绊索,上面墨鸦墨鸦的血,能让守墨人的信号失灵。”他突然从行囊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银灰色的粉末撒在红绸上,“这是雅丹岩柱的风蚀粉,能中和血腥味。”
粉末落在红绸上,暗红色的痕迹果然渐渐褪去,露出底下清晰的三瓣花纹。远处的火把阵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声顺着风飘过来,隐约能听见“墨鸦惊了”、“往断崖搜”的呼喊。
“他们发现了。”林薇推着槐木棺往断崖退,棺身的光晕在沙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像条银色的尾巴,“得快点进密道。”
白若愚却突然按住她的肩:“等等。”他指着烽燧的断口,那里的青灰色雾气突然变浓,隐隐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墨鸦来了,最少有十几只。”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艾草,“沈夜养的墨鸦怕艾草味,你拿着,别让它们啄到槐木棺。”
林薇刚接过艾草,就听见“扑棱棱”的振翅声,十几只黑影从烽燧的断口里窜出来,翅膀上沾着火星,像群燃烧的蝙蝠。那些鸟的眼睛是诡异的绿色,喙尖泛着墨色的光,显然是被星墨喂过的。
“护住星图!”白若愚突然从骆驼背上抽短棍短棍,棍梢缠着浸过星墨的布条,“墨鸦的喙能啄破岩石,别让它们靠近棺木!”
他说着挥棍打向最近的一只墨鸦,星墨布条在空中划过道银弧,那只鸟惨叫着坠落在沙地上,翅膀抽搐了几下,竟化作滩墨汁,在沙里晕开个三瓣花的形状。其他墨鸦见状,纷纷转向扑来,绿莹莹的眼睛在夜色里格外瘆人。
林父突然将铜烟袋往地上一顿,烟锅里的火星溅起,竟在周围燃出圈火墙——那是他用星墨混着松烟特制的火种,遇风即燃,烧起来有股浓烈的墨香,正好克制墨鸦的血腥味。“快推棺木去断崖!”老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和若愚挡住它们!”
林薇咬紧牙关,推着槐木棺往断崖冲。棺身很重,在沙地上留下道深深的辙,辙痕里渗出的银灰粉末很快被风吹散,却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串淡淡的光迹,像有人用星墨画了条引路的线。
离麻黄草丛还有几步远时,她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轻响,脚下的沙地微微塌陷。低头一看,竟是块伪装成沙砾的木板,板面上刻着极小的三瓣花,花芯处有个凹陷,正好能放进指尖。
林薇想起父亲说过的守墨人机关,将带着星墨的指尖按进凹陷。只听“嗡”的一声,整块木板突然下沉,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的石壁上刻着十二道弯,与壁画上血锚号的船底完全吻合。
“快进!”白若愚的声音带着喘息,他和林父正背靠背站在火墙后,棍梢的星墨布条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我们随后就到!”
林薇回头看了眼,火墙外的墨鸦越聚越多,有的已经开始啄击火墙,发出“滋滋”的声响,火星四溅中,她看见白若愚的归航结红绸被墨鸦的喙撕开了道口子,却依旧牢牢缠在手腕上,像道不肯熄灭的火。
“小心!”林薇推着重棺钻进洞口,身后传来木板闭合的“轰隆”声,将火墙的噼啪声和墨鸦的尖啸都隔在了外面。密道里漆黑一片,只有槐木棺泛着柔和的光,照亮前方十二级青石板台阶,每级台阶的侧面都刻着道弯,与父亲日志里“海水咬沙子”的记载分毫不差。
她数着台阶往下走,走到第七级时,棺身突然剧烈震颤,棺盖自动滑开条缝,星图残卷的银鳞小弯钩伸出来,轻轻勾住台阶上的一道刻痕。林薇低头细看,那刻痕竟是个极小的北斗星图,天权星的位置正好对着她掌心的疤痕。
指尖与刻痕相触的瞬间,密道两侧的石壁突然亮起,露出满墙的壁画。画的是守墨人烧制星墨的场景:有人在鸣沙山采石英砂,有人在窑前搅拌墨料,最显眼的是幅画着血锚号的图——船帆上的北斗七星正往下滴墨,每滴墨落在沙地上,都长出株三瓣花。
“原来星墨是这么来的。”林薇的指尖抚过画中血锚号的船舷,那里的颜料还带着淡淡的湿润感,像刚画上去不久。画的角落用赭石写着行小字:“十二道弯通天河,星墨作舟渡星河”,字迹边缘泛着银霜,显然是用星墨写的。
正看着,远处传来滴水声,越来越清晰,像有人在用瓢舀井里的水。槐木棺突然加快了震颤的频率,棺盖完全打开,星图残卷在里面舒展,银鳞小弯钩齐齐指向密道深处。林薇推着棺木往前走,石壁上的壁画开始奇妙地变化:采砂人渐渐变成了航海的水手,窑火变成了船上的灯,血锚号的船帆越张越大,最终竟从壁画里“凸”了出来,船舷几乎要碰到槐木棺。
转过一个弯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这是一间圆形的石室,中央立着口石井,井绳上缠着圈红绸,绸子的质地和白若愚的归航结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陈旧些,三瓣花的纹路已经有些模糊。井台上摆着个三足鼎,鼎里的星墨还在微微沸腾,散发出的热气在井壁上凝成水珠,顺着壁画流淌,像给画中的守墨人洗去了脸上的浮尘。
“林小姐。”井后突然转出个老者,须发皆白,身上的粗布长衫沾着星墨,左袖空荡荡的——显然是少了条胳膊。他看见槐木棺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朝着棺木深深鞠了一躬,“我是苏掌窑,等您很久了。”
林薇注意到他空荡荡的左袖上绣着个褪色的三瓣花,位置正好与自己掌心的疤痕对应。“苏老先生,老陈他……”
“老陈没事。”苏掌窑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疲惫,却透着股坚定,“他引着沈夜的人往反方向去了,用不了多久就会从另一条密道绕回来。”他指着鼎里的星墨,“这是最后一窑星墨,加了您祖父留下的南海珍珠粉,能让星图显形。”
林薇凑近鼎边,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之前见过的任何墨都要醇厚,竟让槐木棺里的星图残卷发出了细碎的嗡鸣。她突然注意到井壁的壁画上有个熟悉的身影——穿航海服的男人正在往窑里倒星墨,侧脸的轮廓与父亲日志里的祖父照片一模一样。
“祖父。”林薇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抚过画中男人的手腕,那里画着串三瓣花手链,与苏掌窑右腕上的一模一样。
苏掌窑叹了口气:“您祖父当年就是在这口井里发现星墨配方的。”他指着井里,“这井地下暗河暗河,河水是从鸣沙山流过来的,带着星砂的灵气,所以烧出的星墨能引星图。”他突然压低声音,“沈夜要的不是星墨,是井里的‘墨龙’。”
“墨龙?”
“是守墨人养在暗河的生灵,”苏掌窑的声音带着敬畏,“龙鳞是用星砂养的,每片鳞都藏着星图的碎片。您祖父当年就是靠墨龙,才把星图碎片藏进了莫高窟的壁画。”他指着井壁的一幅画,画中条黑色的龙正从井里探出头,嘴里衔着块发光的碎片,“沈夜知道墨龙认沈家的血,想逼它吐出所有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