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府邸的马车上,一路无言。
扶苏没有说话。
蒙恬也没有。
李源更没有。
有些东西,看见了,便胜过千言万语。
直到马车停在公子府的门前,扶苏才缓缓下车,对着李源和蒙恬,深深地,行了一礼。
他没有说感谢,也没有说客套话。
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李源一眼。
然后,转身,走进了那座富丽堂皇,却又显得无比空旷孤寂的府邸。
是夜,扶苏彻夜未眠。
他挥退了所有的侍女与内侍,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冰冷,点着昂贵鲸油灯的书房里。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可他心中的黑暗与迷茫,却比任何一个无月的永夜,都要深沉。
他的脑海里,像是有两个世界,正在进行着一场天崩地裂般的,疯狂的战争。
一个世界,是他过去二十多年里,所构建起的一切。
那是老师淳于越用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日复一日教导他的世界。
“公子,君王之道,在以德化民,非以力服人。”
“天下初定,当与民休息,轻徭薄赋,行仁政,方可得万民归心。”
“奇技淫巧,动摇人心,耗费国帑,乃亡国之兆,不可不防啊!”
这些话,这些道理,如同基石,构建起了他整个思想的殿堂。
他曾对此,深信不疑。
可今天,另一个世界,却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无可辩驳的姿态,轰然撞了进来!
这个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大道理。
只有一幕幕,他亲眼所见的,鲜活得让他无法呼吸的画面。
那造型奇特的新式犁,在老牛的拖拽下,轻快地翻开坚硬的土地。老农脸上那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布满皱纹的笑容,比任何一本农家典籍,都更加真实。
“效率,提升五倍。”
李源那平静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座宽敞明亮的纺织车间里,上百架纺车如同活物般飞速运转。织女们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轻松地踩着踏板,她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辛劳与麻木,只有对富足生活的向往。
“效率,提升十倍。”
还有……
还有那间“蒙学堂”。
那几十个衣衫整洁的孩童,挺直着小小的腰板,用清脆稚嫩的声音,朗朗诵读着他无比熟悉的文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民智,则国智。”
李源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象过的大门。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数字。
像一把把最锋利的攻城锤,一遍又一遍,狠狠地撞击着他那座由儒家经典构建起来的思想殿堂!
撞得那座殿堂,地动山摇,裂纹密布!
扶苏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的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竹简。
《诗》、《书》、《礼》、《乐》……
这些圣人的教诲,先贤的智慧,曾是他迷茫时的指路明灯。
可现在,他看着这些冰冷的文字,却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空洞。
是的,空洞。
老师们教导的“仁政”,是何等的崇高,何等的完美。
可那“仁政”,似乎永远只停留在竹简上,停留在朝堂的辩论里。
它能让一个饥饿的农夫,填饱肚子吗?
它能让一个寒冷的织女,穿上暖衣吗?
它能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孩童,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吗?
扶苏不知道。
他只知道,李源的天工之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