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被晨雨打湿,叮当声沉得像浸了水的玉。茶心正对着铜镜发怔,指尖那抹透明又深了几分——昨夜打坐时,竟有半缕茶灵之力顺着呼吸散入了空气,化作窗棂上转瞬即逝的白霜。玄鉴端来的参茶还冒着热气,茶烟却绕着她的手腕打了个旋就散了,连寻常茶客都能看到的茶气轨迹,如今在她身上竟淡得像个幻影。
“吱呀”一声,陋室木门被推开,雨雾中走进个身披灰布袈裟的身影。念珠在指间转得沉稳,沾着的雨珠落地时恰好敲在青石阶的纹路里,竟有几分钟鸣鼎食的厚重。茶心抬头,见慧觉禅师合十而立,眉峰间的褶皱里还凝着山间的晨露,不由起身:“禅师怎的冒雨前来?”
慧觉含笑点头,目光扫过她半透明的袖口,却未点破,只指了指桌上的空茶盏:“闻姑娘新焙了雨前龙井,老衲特来讨杯茶喝,也算辞行。”
茶心心头一沉。自茶烟白龙破了清虚子的伪装,三界众仙忙着清算余党,三教中人也各自归位,慧觉早该回灵隐寺主持大局。只是这“辞行”二字,偏生说得轻描淡写,倒像是怕惊散了案头那缕脆弱的茶香。她转身取过茶罐,指尖触到陶罐时,刻意用力攥了攥——还好,尚能握住这尘世的温度。
“禅师稍候。”茶心铺开竹制茶席,取火镰引燃松针。火光明明灭灭间,慧觉忽然开口:“姑娘可知‘茶禅一味’四字,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茶心正往砂铫里添山泉水,闻言手顿了顿。泉水顺着壶嘴往下滴,在青石茶盘上砸出细小的水痕,像极了她日渐消散的灵韵。“曾听玄鉴说,是茶通禅理,禅入茶心。”她答得谨慎,倒不是不懂,只是此刻自身如风中残烛,实在无颜论及这般通透的道理。
慧觉没再接话,只是看着她烫杯温壶。茶心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提壶时手腕稳如磐石,可倒茶时,总有细微的茶汁顺着半透明的指缝渗出,落在茶席上,转眼就化作一缕轻烟。玄鉴不知何时立在廊下,青竹伞举得笔直,雨水顺着伞沿织成帘,将他的身影映得有些模糊。
“沸水沏茶,如烈火炼心。”慧觉忽然捻起一粒龙井,那茶叶蜷曲如雀舌,沾了他指尖的佛光,竟微微舒展。“世人都道好茶需活水活火,却不知最难得的是‘平常心’。就像这茶,春生夏长,秋摘冬藏,从枝头鲜叶到杯中清茗,经了多少揉捻烘焙,哪一步不是在历劫?可它从未怨过,遇水便舒展,释出清香,这便是茶的禅心。”
砂铫中的水开始冒泡,初时如蟹眼,渐次如鱼目,最后沸水翻滚,水汽蒸腾间,竟在茶心面前凝成了一小片彩虹。她提壶高冲,沸水注满茶盏的瞬间,龙井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像是在演绎一场生命的轮回。“可茶泡到最后,终究会淡,会凉。”茶心轻声道,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慧觉端起茶盏,茶汤清澈见底,映出他布满皱纹的脸,也映出茶心半透明的轮廓。“姑娘听过飞蛾扑火的故事吗?”他呷了口茶,茶香在齿间弥漫开来,带着雨前龙井特有的清甜。“世人皆笑飞蛾愚笨,为了一点光就赔上性命。可老衲倒觉得,它不是慕死亡,是向光明。”
茶心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恰好落在慧觉手中的茶盏里,让那杯清茶泛着金光。“向光明……”她喃喃重复,忽然想起九盏试炼时,在火盏中看到的自己——那时她为了护住茶魄,明知会被烈火灼烧,依旧纵身跃入,那份决绝,与慧觉口中的飞蛾,何其相似。
“姑娘涤荡三界,如清茶涤尘,本就是在向光明而行。”慧觉将茶盏放在桌上,茶汁在桌面晕开,竟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姑娘本是壶灵转世,为护苍生而现形,如今尘埃落定,即便灵韵消散,亦是圆满。”
“圆满?”茶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阳光能透过指尖照在茶盏上,留下细碎的光斑。“可我还未看到青萝长大,未陪玄鉴找到另一半茶圣令,未将涤尘轩的茶火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