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突然不说话了,她的脸色白了白,从网兜里拿出汽水,拧开瓶盖递给我:“先喝点水,凉的,压压惊。”
橘子汽水的甜气钻进鼻孔,带着股玻璃瓶子的凉气。我猛灌了两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流,稍微压下去点慌劲儿,却觉得肚子里更沉了,像灌了水。“你爷就是在那水库没的,”妈突然说,声音低得像怕被人听见,她的眼睛盯着远处的打石场,“三十年前,也是夏天,他在打石场干活,中午歇晌的时候,说是去水库洗手,就没上来。”
我手里的汽水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汽水洒出来,在泥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映着天上的云,云在水里飘,像一绺一绺的头发。“爷?”我只在相框里见过他,穿件蓝布衫,站在打石场的石碑前,笑得很凶,露出两排白牙。
“嗯,”妈捡起瓶子,瓶口的玻璃碴划了她的手,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没在意,只是用嘴吮了吮,“你爷的坟,就在那片墓地里,最靠边那个,石碑上刻着个‘王’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过,你忘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老太太拔草的坟头——就是最靠边的那个,石碑上的字模糊不清,但确实像个“王”。还有她穿的蓝布衫,和相框里爷穿的那件,颜色一模一样。
“刚才那个老太太……”我的声音发颤,嘴唇都在抖,“是不是……是不是爷……”
“别瞎说!”妈突然提高了声音,又赶紧压低,她的手在抖,拉着我就往家走,“你爷走的时候才三十多,哪有那么老?那是村里的王老太,跟你爷是本家,她常去给你爷上坟。”
可她拉我的力气太大了,几乎是拖着我走,我的胳膊被拽得生疼。路过打石场的碎石堆时,我看见地上有个印子,像只手按过的,五指张开,指缝里还沾着点湿泥——和水库边的泥一模一样,黏糊糊的,带着股水草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站在水库边的小路上,那个老太太蹲在爷的坟前,正往水里扔石头,“扑通、扑通”的,像有人在底下接。水里伸出好多只手,白花花的,都在抓我的脚脖子,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下来陪我……”爷的声音从水里冒出来,和相框里的笑容一样凶,“这儿凉快……比上面好……”
我吓得大叫,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脚露在外面,脚心凉得像浸过水库的水。妈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件蓝布衫,正往上面缝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小蛇。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在晃动的鬼。
“你爷的衣服,”她看见我醒了,把布衫往旁边挪了挪,布衫上的补丁和她身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找出来晒晒,潮得很,都快发霉了。”
我凑过去看,布衫的领口处有块暗斑,像被水浸过的,摸上去硬邦邦的,像结了层痂。我突然想起爸说的那个采石头的人,他手里攥着的石头上,好像也沾着块这样的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水库。
爸后来又去钓过几次鱼,每次回来都骂骂咧咧的,说水里的鱼越来越少,浮漂总被什么东西往下拽,提上来一看,鱼钩要么断了,要么就只剩个空钩,鱼线被磨得毛毛糙糙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邪门得很,”他把鱼竿往墙上一挂,鱼线缠成一团,像条死蛇,“那天钓上来的小鱼,晚上就死了,肚子都破了,里面全是泥。以后不去了。”
再后来,打石场彻底塌了,一场暴雨把碎石堆冲垮了,泥浆顺着山坡流下来,把通往水库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像条被埋住的蛇。村里的人说,是山神爷发怒了,嫌人在这儿杀生太多,不让人再靠近那片水。
去年回老家,我开车路过那座山,远远看见水库的水还是绿得发黑,像块没融化的冰,水面上的雾气比以前更浓了,把岸边的墓地都遮了一半。妈坐在副驾上,手里织着毛衣,线团滚到我脚边,她弯腰去捡的时候,突然说:“你爷的坟,前几年被雨水冲塌了,村里想迁走,挖的时候发现坟里是空的,只有件烂了的蓝布衫,跟你爷走的时候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一紧,轮胎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那年爸带我去钓鱼时的声音,也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空的?”我咽了口唾沫,喉咙有点发紧,“棺材呢?”
“哪有棺材,”妈叹了口气,把线团放在腿上,毛线缠在她的手指上,像一圈圈绳子,“那时候穷,都是用石头砌个坟,你爷的坟就是你爸和几个本家兄弟砌的,没想到……”她顿了顿,“衫子上全是泥,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口袋里还有半块石头,青黑色的,跟你爷当年采的那种一样,上面还沾着几根水草。”
车路过山下的路口时,我看见个老太太蹲在路边拔草,穿件蓝布衫,头发花白,手指关节肿得像萝卜。她抬起头,冲我的车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黄牙,牙缝里的黑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脚边放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橘黄色的液体,看着像橘子汽水,瓶身上还沾着几根草叶。
我猛地踩下油门,车像箭一样冲出去,后视镜里,老太太还在拔草,草叶被她连根拔起,带出的泥土落在玻璃瓶上,发出“簌簌”的响。她的蓝布衫在风里飘着,像一面褪色的旗子。
回到家,妈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盒子,锈得快合不上了。她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个汽水瓶盖,红得发黑,边缘的齿都磨平了。“这是你当年掉的那瓶汽水的盖子,”她把盖子递给我,指尖的温度透过锈迹传过来,“我后来去捡的,就在你摔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小泥坑,像只手按过的,指印深得能盛水。”
我摸着盖子上的锈,突然想起那个声音,像从水里冒出来的,黏糊糊的:“下来呀……”那声音里的潮气,和汽水瓶上的水珠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水库边,水面平得像镜子,里面映着好多人影,都在往水底沉。最前面的是爷,穿件蓝布衫,正回头冲我招手,他的手里攥着块石头,指甲缝里全是泥,嘴角咧得很大,却没看见牙齿,只有黑洞洞的嘴。
那个老太太站在他身后,还在拔草,草叶长得比人还高,缠在我的脚脖子上,往水里拽。她的脸凑近了看,根本不是老太太,是张年轻男人的脸,眉眼和爸有几分像,只是皮肤泡得发白,嘴唇肿得发紫。
“水凉好了……”他的声音和爷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下来陪我们……你看,你的汽水在这儿呢……”
我看见水库底下漂着个玻璃瓶,橘黄色的液体在里面晃,正是妈带的那种橘子汽水。瓶口没盖盖子,里面沉着根水草,像条绿色的舌头。
我拼命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踏进水里了,冰凉的水顺着裤腿往上爬,像无数只手在摸我的腿,指尖滑腻腻的,带着泥。水漫到膝盖时,我看见水底的碎石子中间,躺着个小小的影子,是个孩子,穿着我的衣服,正仰着脸看我,眼睛黑洞洞的,像两个水坑。
就在这时,我听见山下传来妈喊我的声音,像那年她举着橘子汽水站在路口:“快下来!汽水要没气了!”
那声音像根绳子,猛地把我往上拽。我拼命蹬腿,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碎石子硌得脚心生疼,却让人踏实。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像有人掉进了水里,接着是那个声音,带着哭腔:“别走啊……陪我喝口汽水……”
我猛地睁开眼,窗外的月光照在地板上,像片水。我的脚露在外面,脚心凉飕飕的,地板上有个浅浅的印子,像只手按过的,指缝里还沾着点湿泥——和水库边的泥一模一样。
而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草叶,沾着点黑泥,像从水库边的墓地里带来的。草叶旁边,放着个汽水瓶盖,红得发黑,正是妈给我的那个。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打石场的废墟。碎石堆被太阳晒得发白,缝隙里长着些野草,叶子上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我顺着当年那条小路往上走,路早就被泥石堵死了,只能看见些露出的树枝,像一只只伸出的手。
水库的雾气还没散,远远望去,像一大团棉花,把水面和墓地都裹在里面。雾气里隐约有个影子在动,蹲在水边,像在拔草,又像在往水里扔石头。
我突然想起妈说的,爷的坟是空的。想起那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想起水里的声音,想起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影子。
也许爷从来就没离开过水库。他不是在等我下去陪他,是想让我把他拉上来。也许那个采石头的人,还有水里的其他影子,都是这样。
也许那个声音不是催我下去,是在求救。
可我不敢再靠近了。我转身往回走,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像石头掉进水里,接着是那个声音,很轻,像叹息:“汽水……凉透了……”
我知道,它还在等。
等有人愿意再沿着那条小路走上去,等有人愿意伸出手,等有人敢说一句:“上来吧,我拉你。”
而那瓶橘子汽水,大概永远都等不到有人喝了。它会沉在水库底,陪着那些影子,直到水干了,或者,直到下一个被声音吸引的孩子,踩着碎石子,一步步走向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