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米地(1 / 2)

初一那年的夏天,蝉鸣把空气泡得发黏,柏油路晒得能粘住鞋底。林晓雅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靛蓝色褪成了月白,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圈蒲公英,风一吹就簌簌地颤。她走路时帆布书包带会在瘦削的肩膀上滑来滑去,左手永远攥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三根刚从自家玉米地摘的嫩玉米,玉米粒饱满得像要炸开,浆汁把塑料袋浸出片淡绿色的印子。

小雅,等等!我喊她时,她正蹲在槐树下,用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抠玉米上的须子。黄澄澄的须子缠在她指尖,像团细小的毛线,沾着点湿土,蹭得她蓝布衫的裤脚斑斑点点。她抬头时,阳光穿过玉米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在颧骨上轻轻晃,眼睛亮得像浸在井水里的玻璃珠,沾着点玉米叶上的露水。

今天的玉米甜,她把一颗剥好的玉米粒塞给我,指尖沾着点嫩黄的浆汁,蹭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我妈说,过阵子就能收了,到时候给你送一麻袋。

我嚼着玉米粒,甜汁溅在舌尖,混着点青草的腥气。她的玉米地就在槐树林边上,秆子长得比人高,浓绿的叶子边缘带着细刺,走进去能听见的响,像有人在身后喘气。林晓雅说,她爸走那年春天,把最后一袋化肥扛进地里就倒了,后来这片玉米地就是她家的指望,供她哥读高中,也供她买铅笔橡皮。

那天放学,她的蓝布衫口袋里别着支粉色钢笔,笔帽上的塑料钻在阳光下闪得刺眼。我妈给我买的,她摸着钢笔笑,脸颊泛起两团红晕,像被晒透的苹果,说我考了全班第三,奖励我的。笔身刻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是她用圆规尖一点点划出来的,刻痕里还嵌着点蓝布衫的线絮。

我看着她把钢笔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进装玉米的塑料袋,垫在玉米上按出个小坑,玉米须从指缝里钻出来,缠在她手腕上,像条细细的金链子。

谁也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笑着展示那支钢笔。

三天后,林晓雅没到校。早读课的铃声刚响过,她妈跌跌撞撞冲进教室,蓝布衫前襟沾着泥,头发像团被水泡过的乱草,几缕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小雅......小雅不见了!她抓住班主任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指缝里还沾着点玉米地里的黑土,昨晚没回家,玉米地边上只捡到这个......

她摊开手,掌心里是那件蓝布衫,领口撕开个三角形的口子,边缘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还缠着几根玉米须。口袋被翻得外翻,粉色钢笔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点撕碎的塑料袋碎片,沾着点淡绿色的玉米浆。

警察带着警犬来的时候,玉米地被围上了黄黑相间的警戒线。警犬在玉米地里狂吠,爪子刨起的泥土里混着几片撕碎的蓝布,还有一绺黑色的头发,发根沾着湿泥。我站在警戒线外,看见林晓雅妈妈抱着那棵老槐树哭,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玉米叶,哭声被玉米地吸走,只剩下呜呜的回响,顺着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槐树下,有片草被踩得稀烂,泥土里嵌着半个玉米,玉米粒被踩成了浆,混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被碾碎的草莓酱。我蹲下去看时,发现玉米须上缠着根细细的银链——是林晓雅戴了多年的平安链,去年她过生日时我送的,链扣断成了两截,断口处闪着冷光,像刚被人用牙咬过。

那天下午,邻村的王老五被警察带走了。他路过玉米地时总爱盯着林晓雅看,有次还扯着她的蓝布衫问玉米甜不甜,被林晓雅妈拿着锄头赶过。他被押上警车时,我看见他裤脚沾着点玉米叶的绿汁,鞋缝里嵌着的泥土,和槐树下的黑土一模一样。

半年后的一个雨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雨点像石子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响得人心脏发紧。我妈披着雨衣冲进来,脸色惨白得像被水泡过的纸,嘴唇哆嗦着:找到了!小雅找到了!在三十里外的破窑厂!

窑厂在山坳里,几座废弃的砖窑像张着嘴的怪兽,黑黢黢的洞口淌着雨水,像在淌口水。警车的灯光刺破雨幕,照亮了最里面那间土屋,门是用铁丝拧死的,踹开时发出刺耳的声,铁锈混着木屑簌簌往下掉。

林晓雅就缩在屋角,身上裹着块发霉的麻袋片,绿毛沾在她头发上,黏成了毡,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看见手电筒的光,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在狭小的土屋里撞来撞去:别照!别照!

我妈想走过去,被警察拦住了。她受惊过度,警察的声音压得很低,手电筒光扫过土屋的墙,上面全是抓痕,深的地方露出里面的黄土,先让医生来。

医生穿着白大褂,一步步靠近时,林晓雅突然往后缩,麻袋片滑落,露出她胳膊上的伤痕——青紫色的勒痕纵横交错,新伤叠着旧伤,手腕处的皮肤几乎磨烂了,沾着点黄脓,像块发坏的豆腐。她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指节发白,青筋像小蛇一样缠在上面。

松开手,小雅,医生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吹破层纸,没事了,我们带你回家。

她缓缓松开手,掌心里是半支粉色钢笔,笔尖断了,墨水在掌心洇开,像朵发黑的花。看见钢笔的瞬间,她突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找到了......它没丢......

回村的路上,她蜷缩在警车后座,头抵着车窗,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让她不停抽搐,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路过玉米地时,她突然直起身,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窗外漆黑的玉米秆,嘴里喃喃着:别抓我......不是我......

她的眼神是空的,像口枯井,偶尔闪过一丝光,却比黑暗更让人发冷。我坐在她旁边,闻到她身上有股味道,像玉米地腐烂的秸秆混着消毒水,还有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沾在她的蓝布衫上——那件被找回来的蓝布衫,此刻就搭在她腿上,撕破的领口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只张开的嘴。

你还记得我吗,小雅?我试着问她,声音抖得像雨丝。

她慢慢转过头,头发从脸上滑开,露出半张脸,颧骨陷下去一块,嘴唇干裂得像块树皮。玉米......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掌心,我的玉米该收了......

林晓雅被送回家后,她家的窗帘就再也没拉开过。厚重的蓝布窗帘像块墓碑,把阳光和窥探的目光全挡在外面。我妈隔三差五炖了鸡汤让我送过去,每次都是她妈开门,眼睛肿得像桃子,围裙上总沾着药渍,有时是褐色的碘伏,有时是暗红的血。

小雅怎么样了?我问,目光越过她往屋里瞟,能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堆着药瓶,标签上的字被阳光晒得模糊。

她妈往屋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什么听见:还是那样......总说有人在玉米地里喊她,一到晚上就往床底下钻,拽都拽不出来。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指尖沾着点药膏,医生说,是应激障碍,得慢慢养。

有次我进去送药,听见里屋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墙。林晓雅正坐在床沿,背对着门,用那半支断钢笔在墙上刻字,笔尖在土墙上划出深深的沟,黄土簌簌往下掉,落在她蓝布衫的后背上。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血迹,蓝布衫的袖子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像块干涸的泥。

小雅?我轻喊了一声,脚边的地板上堆着些撕碎的玉米叶,绿得发黑。

她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团烧红的炭。看见是我,突然把钢笔藏到背后,肩膀绷紧了,像只受惊的小兽。别告诉他们,她声音发颤,牙齿咬着干裂的嘴唇,这是我的......他们会抢走的。

墙上的刻痕歪歪扭扭,是两个字,笔画里嵌着血珠,是她刻得太用力,笔尖划破了手指。她的指甲缝里全是墙灰,混着点暗红的血,蹭在蓝布衫的衣襟上,像几朵没开的花。

他们是谁?我问,目光落在她后腰——那里的衣服鼓起来一块,像是垫了什么东西。

她突然捂住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头发甩得满脸都是:别问!他们在听!她指着窗户,窗帘缝隙里透进点光,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根手指,你看,他们的手伸进来了......要抓我的钢笔......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有风吹动窗帘的褶皱,像水波一样晃。可她却突然尖叫起来,抱着头往床底下钻,麻袋片似的衣服蹭过地面,发出的响,像玉米叶在刮皮肤。床底下露出半截铁链,锁着她的脚踝,铁环上锈迹斑斑,是她妈怕她跑出去,找铁匠打的。

她妈冲进来看见这一幕,眼圈瞬间红了,把她从床底拖出来时,我看见她后腰的衣服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上有块凹陷,边缘缝合的线像条丑陋的蜈蚣,泛着肉粉色。医生说......少了个肾......她妈哽咽着说,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那些天杀的......连个孩子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