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过后第三天,天阴得像块泡透了的黑布。我踩着满地梧桐叶往地铁站走,叶子烂在地上,踩上去\"噗嗤\"响,像踩碎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空气里飘着烧纸的味道,混着雨水的腥气,往鼻孔里钻,呛得人喉咙发紧——那味道很特别,不是单纯的草木灰味,还带着点甜,像没烧透的糖人。
路边的花坛里,留着几个黑黢黢的圈,是前两晚烧纸时画的。圈边缘沾着没烧透的纸灰,被风吹得打着旋,有片灰粘在我鞋面上,像只烧焦的蝴蝶。我走得急,赶着想在早高峰前冲进地铁,右脚尖突然踢到个硬东西,低头看时,鞋尖正蹭过一个圈的边缘。
就那一下,圈里的纸灰突然\"腾\"地冒起缕青烟,细得像根缝衣针,直直钻进我的鼻腔。我打了个喷嚏,没当回事,抬脚刚要走,太阳穴突然像被人用冰锥扎了一下,疼得我眼冒金星,手里的豆浆\"啪\"地掉在地上,白色的液体溅起来,在那个黑圈旁边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
\"操。\"我扶着电线杆蹲下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头从来没这么疼过,像有无数根钢针在脑子里搅动,连带着后颈的筋都突突直跳,跳得跟打鼓似的。我摸出手机想打给公司请假,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脸——惨白,眼窝陷得像两个黑洞,额头上不知何时沾了点灰,正慢慢往下滑,像条黑色的虫子。
更吓人的是时间,屏幕上的数字在乱跳:9:47,8:13,12:05,最后\"滋啦\"一声,定格在00:00。漆黑的屏幕映出我身后的花坛,那个被我踩过的圈里,纸灰正慢慢聚成个模糊的影子,像团被踩扁的黑烟,顺着我的鞋印往我这边爬,所过之处,地上的水洼都结了层薄冰。
我吓得猛地站起来,头更疼了,却不敢再蹲,踉跄着冲进地铁。关门的瞬间,玻璃上贴过来个影子,扁扁的,像张被揉皱的黑纸,五官的位置只有三个洞,正对着我的眼睛和嘴。
地铁里的冷气吹得人发抖,可我后颈却烫得厉害,像有人对着我的脖子哈热气。旁边的大妈看我捂着头哼哼,从布包里掏出颗布洛芬:\"姑娘,头疼?吃这个试试,我家老头子常备。\"她的指甲上涂着红指甲油,掉了两块,露出底下发黄的指甲盖。
我接过来,手指抖得拧不开包装。大妈叹口气,帮我掰开铝箔,药片刚碰到舌尖,太阳穴又是一阵剧痛,疼得我\"嗷\"一声把药吐了出来。药片落在地上,滚到座位底下,我弯腰去捡,眼睛突然瞥见座位底下的阴影里——有只没穿鞋的脚,脚趾蜷着,沾着黑灰,正是我刚才踩过的圈里的灰。那脚趾动了动,像在勾我的裤脚。
\"这姑娘咋了?\"大妈被我吓了一跳,往旁边挪了挪,布包里的橘子滚出来,落在那只脚旁边,橘子皮瞬间变得皱巴巴的,像放了半个月。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头里像有个东西在喊,不是声音,是种尖锐的震动,震得我耳膜发麻,连地铁报站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的杂音。地铁到站时,我几乎是滚下去的,扶着楼梯扶手往上爬,每爬一步,都觉得有只手在拽我的脚踝,力道越来越大,鞋跟都快被拽掉了,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沾着点黑灰。
出了地铁口,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可我眼前却是黑的,只有无数个圈在转,红的、黑的、灰的,每个圈里都有团影子在招手。我跌跌撞撞地往公司走,撞到了路边的垃圾桶,垃圾桶\"哐当\"一声倒了,里面的废纸撒出来,缠在我的脚踝上,像团湿冷的头发,越缠越紧。
公司在12楼,电梯上升时,数字在跳动,10,11,12——可我总觉得在9楼停了一下,门开了道缝,有股纸灰味钻进来,混着电梯里的消毒水味,变成种说不出的腥气。电梯里的镜子映出我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发青,额头上的灰变成了个模糊的指印,五个指头的形状清清楚楚,连指纹的纹路都能看见。
\"晓梅?你咋了?\"前台小姑娘吓了一跳,手里的咖啡差点洒在键盘上,\"脸白得跟纸似的,跟......跟那天楼下烧的纸人似的。\"她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像看见什么东西。
我刚要说话,头突然疼得更狠了,像有把锤子在太阳穴上凿,疼得我直撞墙。\"咚、咚\"的响声引来了同事,他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只有林姐挤开人群。她手里还拿着没织完的毛衣,竹针在她手里转得飞快,毛线是暗红色的,像掺了血。
\"别动她。\"林姐的声音很沉,眼睛像鹰隼似的盯着我的脚,\"你早上是不是踩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她的目光扫过我的鞋底,突然皱紧了眉,\"鞋上这灰......是烧纸的灰吧?\"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灰点。林姐放下毛衣,拉着我往她工位走,她的手很凉,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线,像干涸的血,掐得我手腕生疼。
\"说,踩啥了?\"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从抽屉里翻出个玻璃杯,往里面倒了半杯凉水。水刚倒进去,就\"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像水开了似的,水面上还漂着层油乎乎的东西,闪着光。
\"路......路边烧纸的圈......\"我咬着牙说,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玻璃渣,头里的震动越来越厉害,耳朵里嗡嗡响,好像有无数人在里面吵架。
林姐\"啧\"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三根筷子,是那种最普通的竹筷,筷头被磨得发亮,上面还沾着点饭粒,已经干硬发黑。\"拿着。\"她把筷子塞到我手里,\"对着筷子哈三口气,心里别想别的,想你早上踩的那个圈。\"
我的手抖得厉害,三根筷子在我手里东倒西歪,像三个醉汉。林姐按住我的手,她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背,疼得我一哆嗦:\"稳住!这东西跟你到公司了,再磨蹭会儿,你这头得疼炸,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你。\"
我盯着筷子,脑子里全是那个黑黢黢的圈,还有圈里冒起的青烟,以及那只没穿鞋的脚。对着筷子哈第一口气时,我听见耳边有个细细的声音在笑,像小孩用手指刮玻璃,刺得人耳膜疼。哈第二口气时,玻璃杯里的水突然\"咕嘟\"冒了个大泡,水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正趴在我的肩膀上,头发很长,垂到水里,像水草。哈第三口气时,头突然不疼了,像有根针被拔了出来,舒服得我差点哼出声,可后颈的烫意更浓了,像贴了块烧红的烙铁。
\"松手。\"林姐说。
我一松手,三根筷子竟直直地立在了水里,筷子尖沾着水珠,一动不动,像三根扎在地里的香。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连打印机的声音都停了,所有人都盯着那三根筷子,大气不敢出。有个刚来的实习生想说话,被旁边的老员工一把捂住了嘴。
\"看见了吧?\"林姐的声音有点发紧,眼睛盯着筷子投在桌子上的影子,\"不是你自己头疼,是有东西跟着你,它在跟你要东西呢。这筷子立得住,说明它怨气不轻,你踩的那下,怕是踩疼它了。\"
我盯着立着的筷子,突然发现水面上漂着点灰,和早上圈里的纸灰一模一样,正顺着杯壁往上爬,像条小蛇。筷子的影子投在桌子上,像三个站着的人,肩膀窄窄的,正对着我鞠躬,腰弯得像要折了。
\"它......它要啥?\"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
林姐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沓黄纸,是那种裁得方方正正的草纸,边缘还带着毛刺,纸上有股淡淡的霉味。\"跟我来。\"她抓起黄纸,拉着我就往公司后面的空地走,竹筷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还稳稳地立在水里,像个小小的墓碑,水面上的灰已经爬满了杯壁。
公司后面的空地堆着些旧纸箱,墙角长着半人高的杂草,草叶上还挂着晨露,风一吹过,\"沙沙\"响,像有人在里面磨牙。空气里飘着股铁锈味,混着远处垃圾桶的馊味,让人胃里发翻。林姐找了块干净的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比我早上踩的那个大得多,边缘画得又深又圆,像用圆规量过似的。
\"把纸烧了,烧的时候别说废话,心里念叨念叨,说你不是故意的,给它送钱了,让它别跟着你了。\"林姐把黄纸递给我,又掏出个打火机,是那种红色的塑料打火机,上面印着\"恭喜发财\",边角都磨圆了。
我蹲在圈里,手抖得打不着火。风突然变大了,黄纸被吹得飞起来,有几张贴在我脸上,凉得像死人的手,上面的毛刺刮得皮肤生疼。林姐按住我的手,帮我点燃黄纸,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我看见圈外的杂草里,有个黑影正慢慢站起来,很高很瘦,像根被烧黑的木头,没有肩膀,脖子细得像根竹竿。
\"念叨啊!\"林姐推了我一把,她的手也在抖,\"别愣着,越愣着它越急!\"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踩你的圈......\"我结结巴巴地说,火苗舔着我的手指,烫得我一哆嗦,\"我给你送钱了......你别跟着我了......头疼......真的头疼......\"
黄纸烧得很快,化成灰的纸蝴蝶在圈里打着旋,有的粘在我的裤腿上,像黑色的花,抖都抖不掉。烧到一半时,头突然又开始疼,比早上更狠,像有把钻子往脑子里钻,疼得我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听见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喊:\"不够......不够......我的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