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挨千刀的吓我娃!\"外婆抱着我,另一只手叉着腰,对着堂屋的方向破口大骂,声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赵老栓你都躺进棺材了还不安生?一个七岁娃你也欺负?信不信我拿菜刀劈了你家的门槛,让你连坟都待不安稳!\"她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带着点咸菜味,我却突然不怕了,反而觉得踏实。赵叔叔从里屋跑出来,手里还捏着个奶瓶,奶嘴滴着奶,看见这阵仗,脸涨得像个红鸡蛋:\"婶,咋了这是?\"
\"你爹!\"外婆指着堂屋的条桌,气得手都抖了,\"他刚从屋里飘出来,伸着手要抓小远!你自己看看你侄子,吓成啥样了!\"
赵叔叔往堂屋看了看,又低头瞅我,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搓手,指关节都搓红了,像要搓出血来。小勇躲在他爸身后,探出头看我,额头上的月牙疤在弄堂的阴影里显得更黑,像块没洗干净的墨渍。他突然拽了拽赵叔叔的裤腿:\"爸,爷的相框歪了。\"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赵爷爷的遗像果然歪在条桌上,玻璃框的边角磕在桌沿,像被人碰过。赵叔叔赶紧过去扶,手指刚碰到相框,就\"呀\"地叫了一声,猛地缩回手。\"咋了?\"外婆追问。他举着手指,指尖有道细细的血痕,\"玻璃......划了下。\"
那天晚上外婆没让我在堂屋吃饭。她把小方桌搬到院子里,月光泼在青砖地上,像摊了层水银。我扒拉着碗里的鸡蛋羹,总觉得门口有个影子在晃,影影绰绰的,像蹲在门槛上的人。外婆端着碗,筷子把碗沿敲得\"当当\"响,眼睛却时不时往赵家的方向瞟,瞟得狠了,就往地上啐口唾沫:\"老东西,还敢来!\"
大概七点多,天刚擦黑,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外婆从里屋摸出一沓黄纸,还有个小酒壶,壶嘴缺了个口。她拽着我的手往村口走,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把黄纸摊在树根处,倒了点酒在上面。\"拜三拜。\"她按着我的头,我乖乖地磕下去,额头碰到冰凉的地面,能闻到泥土混着腐烂树叶的腥气。
外婆蹲在地上烧纸。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的皱纹忽明忽暗,像幅会动的老画。\"赵老栓,\"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比白天骂人的时候软了点,却带着股狠劲,\"娃还小,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这些钱你拿着,去集上买点烟抽,再买瓶酒,别再来吓唬他了......\"纸灰被风吹起来,落在我的手背上,先是烫了一下,又倏地凉下去,像只小虫子爬过。她用手指蘸了点没烧完的酒,往我额头上一抹,凉丝丝的,\"好了,有婆在,他不敢来了。\"
可我总觉得他还在。夜里睡觉,我睁着眼看屋顶的梁,梁上的蜘蛛网上沾着点灰,在月光下晃啊晃,像谁垂下来的线。小勇也不敢在赵家待了,搬去外婆家和我睡一张床,他夜里总说梦话,含糊不清地喊\"爷爷别抓我\",手还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皮肉生疼,第二天醒来,胳膊上满是月牙形的红印。
有天半夜我被尿憋醒,看见小勇睁着眼看屋顶,眼珠在黑暗里发亮。\"我看见爷爷了,\"他的声音像蚊子哼,\"在窗台上蹲着,背对着我,在摸窗台的裂缝。\"我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台看,那里摆着盆仙人掌,刺在月光下白森森的,像排小针。窗台上果然有道裂缝,缝里塞着点黑灰,和赵爷爷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那件事过去十年,我再没去过外婆家的老村。直到十七岁那年清明节,爸妈说村里要迁坟,得回去拜拜老祖宗。外婆已经过世了,老房子的锁锈得拧不动,透过门缝往里看,院里的草长得比人高,房梁上的钥匙还在晃,只是蒙了层厚厚的灰,像块掉下来的云。
坟山在村后的坡上,要爬半个多小时的山路。大人们在前面走,拿着镰刀砍草,\"唰唰\"的响,惊起些飞虫。我跟在后面踢石子,石子滚到块新立的墓碑前,碑上的照片就是当年赵家堂屋里的那张——赵爷爷穿着中山装,领口的红像章褪成了粉,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是赵老栓的,\"二舅爷用烟袋锅指了指墓碑,烟杆上的铜圈磨得发亮,\"去年迁过来的,他儿子给他立的碑,还挺孝顺。\"碑前摆着束塑料红花,红得发假,花瓣上落着只黑蚂蚁,正往花蕊里钻。碑脚的泥土是新翻的,还带着点湿润的光泽。
风突然吹过来,卷起些纸灰,迷了我的眼。揉眼睛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墓碑后面站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背有点驼,正伸着手朝我这边够,手指蜷着,指甲盖泛着青。小勇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汗,\"你也看见了?\"他的声音发颤,\"我爷......他还在摸碑上的照片呢。\"
我的后背一下子就凉了,像有冰水顺着脊椎往下淌。这才想起,小勇说过,他爷爷总摸窗台的裂缝;想起赵家弄堂的窗台上,确实有道深缝,缝里塞着点黑灰;想起赵爷爷的遗像,那天被赵叔叔扶起来后,玻璃上多了道指纹,像只手按过的印子......他大概不是要抓我,是要抓他自己的孙子,我只是碰巧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下山的时候,我走得飞快,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和我小时候在弄堂里跑的声音一模一样。风吹过树林,\"沙沙\"响,像有人在背后呼气,我不敢回头,攥着衣角一路跑到村口,看见外婆家空荡荡的大门,突然就哭了。
要是外婆还在,肯定又会叉着腰站在门口骂,手里挥着那把豁了口的菜刀,骂那个吓着她外孙的赵老栓。可现在没人骂了,只有风穿过老房子的窗棂,\"呜呜\"的,像谁在哭,又像谁在招手。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我看见树根处有堆没烧透的黄纸,纸灰里混着点黑灰,像被人故意掺进去的。蹲下去摸了摸,指尖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凑近了闻,有股熟悉的味——和外婆围裙上的焦味不一样,是土腥气,混着点腐烂的草味,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
抬头时,看见槐树枝桠上挂着个东西,在风里晃啊晃。是把铜锁,绿锈斑斑的,锁眼里塞着黑糊糊的东西,像被人从东头那间老屋的门上撬下来的。锁对着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