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姨手里的床单\"哗啦\"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了半天才能说话:\"你怎么知道?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他当年是绸缎庄的学徒,说先生总用左手拨算盘,打得比谁都快......\"
晓雯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左手,撸起袖子。她的左手腕上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个小小的算盘,算珠的位置都清晰可见。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云南古镇的雨比济州岛更黏,像化不开的糖浆,裹着股潮湿的霉味。我们躲进巷尾的咖啡厅时,晓雯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嘴唇发白,说\"里面有东西在哭,哭得肝都碎了\"。
老板娘是个穿蓝布褂的白族姑娘,银镯子在手腕上叮当作响,声音像山涧的泉水:\"两位要喝点什么?我们的手冲咖啡可是一绝。\"她端来水时,我看见她的银镯子上缠着根红绳,打了三个死结,绳头坠着颗牙齿,黄澄澄的,像颗金牙。
\"二楼能拍照。\"她的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盯着晓雯,\"很多客人都喜欢在露台拍彩虹,雨停了特别美。\"
晓雯的手指突然收紧,咖啡杯在桌上磕出轻响,瓷面都差点裂开:\"露台上有个女人,抱着盆花,肚子是空的。\"
老板娘脸上的笑瞬间僵了,银镯子的响声也戛然而止,声音发颤:\"你......你看得见?\"
我们跟着她上二楼时,楼梯扶手的雕花上缠着根更粗的红绳,上面挂着七颗牙齿,有大有小,像是一家人的。\"这是我太奶奶的。\"老板娘摸着红绳,指尖微微颤抖,\"她死的时候,牙齿都被打没了,只剩这颗金牙,攥在手里,掰都掰不开。\"
露台的墙角堆着几盆绿植,叶子绿得发黑,叶脉处泛着点紫,像凝固的血。晓雯走到最大的那盆前,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是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除了摇曳的绿植什么都没有。可举起手机拍照时,取景框里突然多了个影子——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背对着我们,怀里抱着那盆绿植,长发垂到腰际,发梢沾着点泥,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
\"她在哭。\"晓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抽噎,\"她的孩子没了,七个月大,是个男孩,被人踢肚子踢掉的......踢她的人穿着黑布鞋,鞋上有块补丁......\"
老板娘突然跪坐在地,银镯子重重地撞在木板上,\"当啷\"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是我太爷爷!他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在雨夜里把太奶奶推下了露台......\"她指着旗袍女人的手腕,声音嘶哑,\"太奶奶的银镯子摔碎了,碎片还埋在花盆里,她总说镯子碎了,家就散了......\"
我放大手机里的照片,女人的手腕处果然有道白痕,像碎掉的镯子。她怀里的绿植根部,露出点银亮的东西,像块锋利的碎片,闪着寒光。
\"她在等道歉。\"晓雯蹲下来,对着空处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他知道错了,临死前三天三夜都在念叨你的名字,说对不起你,说要下去给你当牛做马......\"
照片里的旗袍女人慢慢转过身。她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嘴角淌着血,颧骨处还有块青紫的瘀伤,可眼睛里没有恨,只有片空茫,像丢了魂的孩子。当她看见晓雯时,突然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和晓雯平时笑起来一模一样,连左边嘴角那颗小小的梨涡都分毫不差。
那天下午,我们在花盆里挖出了碎银片,还有半只金牙,上面沾着几根褐色的头发,韧性极好,不像普通的头发。老板娘把它们装进红布包,埋在了古镇的老槐树下,埋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说\"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离开云南后,晓雯开始频繁地\"看见\"东西。在地铁里看见穿学生装的女孩,说她是1987年被推下站台的,推她的人手里拿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在商场看见穿西装的男人,说他是2003年电梯事故里断了腿的,口袋里还揣着给女儿买的棒棒糖,糖纸是粉色的。
\"它们不是鬼。\"她摸着左手腕的胎记,眼神很温柔,像在看多年的老友,\"是中微子记住了他们的样子,像录像带一样,在特定的地方回放。\"
我不懂什么中微子,只知道有天夜里,晓雯突然坐起来,对着墙壁\"咚咚\"地敲,节奏和力度,竟和济州岛墙里的声音一模一样。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嘴角咧开,露出颗尖尖的虎牙,声音又尖又细:
\"我也是它们中的一个啊。\"
墙上的挂画突然\"啪嗒\"掉下来,正是那张济州海女的照片。玻璃碎裂开的纹路里,映出个穿潜水服的老太太,正对着我们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点墙灰,像晓雯指甲缝里的那些,还沾着点暗红的碎屑。
晓雯手腕上的银镯子突然\"咔嚓\"碎了,碎片溅在墙上,拼出个模糊的影子——像个穿护士服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手里攥着支蓝色的青霉素针管,针尖闪着寒光,正从墙里往外钻,一步,一步,指甲在墙上划出\"滋滋\"的响。
\"咚咚。\"
墙里又传来了声音,这次格外清晰,像就在耳边,敲得我的心跳都乱了节奏。我盯着晓雯的眼睛,那里清晰地映着墙里的影子,也映着我的脸——我的嘴角正慢慢咧开,露出颗尖尖的虎牙,指甲缝里也嵌着黑黢黢的墙灰,混着点暗红的碎屑,和晓雯的一模一样。
原来,我也能看见了。
墙里的\"咚咚\"声越来越急,像有人在里面疯狂地敲,要把这层薄薄的水泥敲碎。墙纸顺着之前的裂痕慢慢翘起,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墙体,水泥块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电线,像一团团纠缠的血管。
晓雯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墙壁,赤脚踩在碎玻璃上,鲜血顺着趾缝流出来,滴在地板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她的左手抚在墙上,淡青色的胎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和墙里护士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你找了这么久,该回家了。\"晓雯的声音变得温柔,像在对多年的好友说话,\"那支针管我帮你收着,就在云南的老槐树下,和那些等待道歉的灵魂在一起。\"
墙里的敲墙声突然停了。那道裂开的缝隙里,慢慢伸出只手,白白的,手腕处戴着只银镯子,碎成了几片,却还牢牢地套在骨头上。指甲缝里全是墙灰,指尖泛着青黑,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晓雯伸出手,和那只墙里的手轻轻相触。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动,只有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空谷。墙里的影子慢慢变淡,护士的轮廓渐渐模糊,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从缝隙里飘出来,萦绕在晓雯的手腕上,胎记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些。
墙纸慢慢平复,裂痕一点点合拢,仿佛从未裂开过。只有地上的碎玻璃和血迹,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晓雯转过身,眼睛里的黑沉彻底褪去,只剩下疲惫和释然。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心向上,里面躺着颗尖尖的虎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泛着淡淡的血丝。
\"阿杰,\"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我们都会变成墙里的影子,不是吗?\"
我看着她掌心的虎牙,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墙灰怎么都擦不掉,嘴角似乎也多了颗尖尖的牙。窗外的雨还在下,带着股海腥味,黏在玻璃上,像一层没擦干净的血痂。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道影子,被困在墙里,敲着冰冷的水泥,喊着晓雯的名字。墙的另一面,晓雯正对着空气\"咚咚\"地敲,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嘴角咧开,露出颗尖尖的虎牙。
醒来时,晓雯已经不见了。床上只留下她的银镯子碎片,拼在一起,像个小小的算盘。墙上的挂画换了,变成了我和晓雯在云南古镇的合影,照片里的露台上,除了我们,还有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抱着盆绿植,对着镜头微笑,眼角的梨涡和晓雯一模一样。
我收拾行李离开时,老板娘正在扫院子,竹扫帚划过水泥地,\"沙沙\"响。她看见我,笑了笑:\"你女朋友呢?她说要去济州岛看看海女。\"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那颗尖尖的虎牙硌得嘴唇生疼。走到门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墙上的日历,日期停留在民国二十三年,旁边用毛笔写着个\"债\"字,墨迹晕开,像淌着的血。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晓雯。但我知道,她就在某个地方的墙里,和那些等待的灵魂在一起。有时在深夜,我会听见墙壁传来\"咚咚\"的声音,节奏和济州岛的一模一样。我会对着墙轻声说:\"我看见你了。\"
墙里会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晓雯的声音,又像那个护士的,还像无数个被困在墙里的灵魂在低语。
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等待着被看见,被记住,被原谅。而那些穿墙而过的东西,不过是还没找到回家的路的我们。
雨还在下,带着股海腥味,黏在玻璃窗上,像一层没擦干净的血痂。我对着墙,轻轻敲了两下——\"咚咚\"。
墙的另一面,传来了相同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