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槐荫路(1 / 2)

2000年七月,炽热的太阳像个发了狂的大火球,高悬在天空,把大地烤得滚烫。那柏油路被晒得直冒刺鼻的沥青味,仿佛随时都会融化。我百无聊赖地蹲在杂货店门槛上,手里捏着根冰棍,正有滋有味地舔着,眼睛不经意间瞟到陈师傅的三轮车顺着青石板路缓缓碾了过来。

陈师傅那三轮车的车斗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二十个白面馒头,像是排列整齐的士兵。蒸笼一揭开,“噗”的一声,热气夹着馒头的香气猛地冒了出来,在车把上迅速凝结成水珠,顺着车把上的铁锈缓缓往下流淌,就像一颗颗晶莹的小珍珠在滑落。

“小满,冰棍钱记我账上。”陈师傅一边大声说着,一边随意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豆大的汗珠,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铜钥匙随着动作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家面包店平日里总是弥漫着酵母发酵的酸味,与隔壁杂货店散发的陈皮香交织在一起,这种独特的混合气味,在这条街上飘荡了好些年,早已成为了大家熟悉的味道,就如同家的气息一般。

等到日头慢慢悠悠地爬到瓦檐上头,老板娘王婶就开始在柜台底下捣鼓她的算盘珠子了。她新烫的头发简直就像一团干枯的乱草,毫无生气地堆在头上。她皱着眉头,手指头用力戳在账本上的红圈处,嘴里不住地嘟囔着:“这眼瞅着都晌午了,三轮车咋还不见回来呢?可别出啥事儿才好。”

我听了王婶的话,心里也不禁犯起嘀咕,赶忙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脖子往街口张望。只见柏油路上的热浪一阵一阵地翻滚着,扭曲得如同汹涌的波浪,晃得人眼睛直发花。就在这时,卖冰棍的老头推着他那嘎吱作响的小车慢悠悠地经过,车头的铜铃铛随着车子的晃动不停地摇晃,那刺眼的反光晃得人眼晕。突然,一团黑影“嗖”的一下从我的眼角一闪而过,我赶忙定睛看去,竟然是陈师傅平常总戴在头上的那顶破草帽,它在路中央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随后就被一阵风“呼”地一下无情地卷进了排水沟里。

“陈师傅咋把草帽弄掉了呀,不会是出啥意外了吧?”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午后三点,蝉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举行一场不知疲倦的大合唱,吵得人心烦意乱。三轮车轱辘的影子已经不知不觉地挪到了祠堂墙根。王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把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扯着我就火急火燎地往村口跑去。她跑得太匆忙,凉鞋带子深深地勒进我的肉里,疼得我“哎呦”直叫,但王婶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村道两旁的稻田里,稻穗被太阳晒得焉头耷脑,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仿佛在向这酷热的天气屈服。田埂上,一条条蚂蟥正扭动着黑黢黢的身子,像极了一条条蠕动的黑线。

“陈家小子!”王婶扯着她那标志性的破锣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那声音尖锐得如同划破夜空的警报,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一阵乱飞,纷纷逃离了这片喧嚣。几个扛着锄头的老汉听到喊声,纷纷直起腰来,他们的脸上、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脊梁骨“吧嗒吧嗒”地往下滚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一路跑到村口,只见那棵老槐树静静地伫立在那儿,树洞里,蚂蚁排着长长的、整齐的队伍,正忙碌地往外搬运着碎屑,仿佛在进行着一场重要的任务。

等我们在晒谷场找到三轮车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都惊呆了。车斗里的馒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全都泡发得不成样子,那塑料包装袋胀鼓鼓的,活像一只只鼓起肚皮的青蛙,有几个甚至已经裂开了口子,里头露出了绿莹莹的霉斑,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让人看了直犯恶心。车把上还缠着几根湿漉漉的头发,被风轻轻一吹,便甩出了细碎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人呢?这到底是咋回事啊?”王婶焦急万分,声音都变了调,抬起脚狠狠地踢了踢瘪掉的后胎,似乎这样就能把答案踢出来。我则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车座底下,突然发现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好奇又有些害怕地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团黏稠得像浆糊一样的泥浆,里面还混着半片指甲盖,指甲盖的边缘粘着一小片指甲油,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陈师傅媳妇上周刚涂的鲜艳的玫红色。

“王婶,你快来看这……”我指着那半片指甲盖,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心里又害怕又疑惑,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

王婶闻声赶忙凑过来瞅了一眼,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如纸,嘴唇也微微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可不得了啊,陈家小子该不会是出啥意外了吧!老天爷啊,可别吓我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等到暮色像一块巨大的红色绸缎,慢慢地将瓦片都染得红彤彤的时候,陈师傅终于回来了。可他的样子却让人吓了一跳,只见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杂货店门槛上,整个人就像被水泡了很久,软塌塌的,毫无生气,如同一个即将散架的纸人。他身上的汗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腰间一圈青紫色的掐痕,那些掐痕密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像是被无数小孩子的手用力抓出来的,触目惊心。

“迷路了。”他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就像两块砂纸在相互摩擦,同时,他的手指头还神经质地抠着门框,仿佛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状态。我凑近他,一股浓烈的河腥味夹杂着烂菜叶的腐臭扑鼻而来,熏得我差点当场呕吐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王婶听到动静,像一阵风似的从店里冲了出来,她的脸上满是愤怒和担忧,抬手就朝着陈师傅打去,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道:“你个死小子,跑哪鬼混去了,让我们担心死了!”结果陈师傅一闪身,王婶扑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带翻了一旁的酱油缸。只听“哗啦”一声,黑褐色的酱油“咕嘟咕嘟”地顺着砖缝往外流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酱香味,可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却显得格外怪异。

陈师傅一边躲,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是在后山庙里遇见个婆婆。那庙早被雷劈得塌了半边,供桌上的观音像都缺了条胳膊,看着怪瘆人的。那婆婆就坐在蒲团上,手里捏着串念珠,那珠子黑得跟陈年的血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冲我笑,那笑容啊,别提多奇怪了,然后手一挥……”陈师傅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猛地打了个寒颤,眼白不受控制地往上一翻,露出几道月牙似的眼白,嘴里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路就平了。”

“你这说的都是啥胡话!后山那庙早没人去了,哪来的婆婆!你是不是撞邪了?”王婶气得脸都涨红了,双手叉腰,大声呵斥道,可眼神里却透露出一丝隐隐的恐惧。

我站在一旁,听着陈师傅的话,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直发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总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操控着这一切。

第二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在祠堂后墙根玩耍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几串湿脚印。那些脚印边缘结着一层薄薄的盐霜,就好像是从盐水里刚捞出来一样。这奇怪的脚印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顺着脚印往西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那棵老槐树,它的树根像一条条巨大的蟒蛇,把地面拱得凸凹不平,半截朽烂的棺材板露了出来,像是从地下探出的神秘怪物。棺材缝里塞着一团发霉的蓝布,隐隐约约能瞧见里头有小孩的虎头鞋,那虎头鞋的颜色已经褪去,显得破旧而诡异。

“那是文革时饿死的货。”不知何时,守墓的张瘸子蹲在了田埂上,嘴里叼着根烟,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灭的,就像一只诡异的眼睛在眨动。“他们总说半夜听见小孩哭,哭得那叫一个凄惨,所以都要往槐树上拴红绳,说是能辟邪。”

当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像一把利剑劈开夜幕,就在那一瞬间,我惊恐地看见三轮车静静地停在院子里,车斗里竟然坐着个浑身滴水的小孩。那小孩的脚踝系着红绳,绳结上挂着的铜铃铛正往外渗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车斗里,发出诡异的声响。再看车把上缠着的头发,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满头白发,发梢还滴着黑水,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

“啊!”我吓得尖叫一声,用被子蒙住头,身体像筛糠一样不停地颤抖,心脏“砰砰砰”跳得仿佛要冲破胸膛。好一会儿,我才哆哆嗦嗦地探出头,可那恐怖的画面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那以后,王婶就像着了魔一样,天天在供桌前下跪。她供的不是常见的菩萨,而是一台老式收音机。每天清晨五点,那收音机就像被设定好的闹钟一样,准时自动打开,沙沙的电流声里传出一首诡异的童谣:“槐树爷爷睁眼瞧,三轮车轱辘转三遭……”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回荡,让人听了心里直发毛。

有一回,我帮王婶整理账本,在账本夹层无意间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边角都微微卷起。照片里,二十年前的陈师傅还是个青皮后生,年轻帅气,正往三轮车斗里搬白面袋,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车斗角落蹲着个穿碎花袄的小女孩,手里还攥着半块桃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笑容纯真无邪,可在这诡异的氛围下,却让人觉得有些异样。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小满她姐,1985.6.15。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外面狂风呼啸,雨点像子弹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那张照片和最近发生的奇怪事情。终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决定偷偷摸到杂货店地窖去一探究竟。我小心翼翼地拿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下地窖。地窖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那些布满灰尘和霉菌的纸箱,我惊讶地发现整箱整箱的桃酥,仔细一看生产日期,竟然全是1985年产的,而且包装纸上的生产日期明显被涂改过,像是有人故意想要掩盖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继续往下翻找,在最底下那箱里,竟然蜷缩着一具干尸,身上穿着褪色的碎花袄,与照片里小女孩的衣服一模一样,怀里还紧紧抱着个生锈的饼干盒,仿佛在守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