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同志们!人家河南嵖岈山,丰产田亩产三千八百多斤!麦穗壮实得能站娃娃!”他唾沫星子横飞,手臂用力一挥,仿佛要把那神迹般的麦穗抓到眼前,“咱们大槐沟,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没那个志气?就不能放一颗让全省、全国都震一震的大卫星?一万斤!咱们要搞就搞万斤麦!万斤薯!让大槐沟的名字,也刻在光荣榜上!”
黑压压的人群一片死寂。站在前排的老把式王老汉,佝偻着腰,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裂开一道道黑口子的大手,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泥垢。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掌心厚得发硬的茧子,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
“咱种的荞麦……那杆子比麻秆还细哩……”
声音不大,却像块冰砸进了滚油锅。旁边胳膊上套着红箍的监察委员猛地转过头,两道淬了冰渣子似的目光,刀子一样狠狠剜在王老汉皱纹纵横的脸上!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威胁,比任何呵斥都锋利。王老汉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猛地低下头,干咳了几声,仿佛要把那不合时宜的念头咳出去。
熬干了心血的会议一直扯到后半夜。就在大队书记和主任嗓子冒烟,快要撑不住场子时,角落里一个平时闷葫芦似的年轻后生,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有了!咱们把快熟的荞麦,二十亩地里的悄悄拢到一亩地里!那堆起来,可不就是亩产万斤了吗?”这石破天惊的主意一出,整个打麦场死寂了一瞬,随即炸开了锅!
“妙啊!这脑子咋长的!”
“对对对!堆起来!堆得像山一样高!看谁还敢说咱吹牛!”
“二十亩挪一亩!亩产不就翻二十倍?”
“这办法就是妙啊!不偷不抢,只是挪了个地方,这任务就完成了!好法子!”
人群像煮沸的水,激动、兴奋、一种扭曲的狂热迅速蔓延开来。一张张疲惫的脸上瞬间迸发出异样的红光,摩拳擦掌,仿佛那万斤卫星唾手可得。大队书记和主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巨大的压力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民意沸腾,箭在弦上!书记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缸盖子叮当响:
“中!就这么干!今天先去踩点估产,都给我把嘴缝严实了!今晚行动,北斗星上来集合!”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丑话说前头,谁要是敢把消息漏出去半个字,就是败坏咱大槐沟的名声,败坏咱人民公社的光辉形象!就是人民的罪人!”
“保证完成任务!”应和声山响,带着一种悲壮的亢奋,撕裂了沉沉的夜幕。一张张脸上挂着如释重负又扭曲兴奋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扛起了另一座虚幻的大山。
下半夜,北斗七星亮得刺眼,冷冷地悬在墨蓝的天幕上。
二十几条黑影,像游弋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东岭坡。冷冽的夜风卷着湿重的露水,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生涩植物的气息。刘队长攥紧了冰凉的镰刀柄,手心却全是滑腻腻的冷汗。眼前,月光下的荞麦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露水浸透的秸秆密密麻麻地立着,细瘦、脆弱,在夜风里发出细微的呻吟,像无数从地下伸出的、冰凉的手臂,绝望地指向遥远而冷漠的苍穹。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